她看著地上那個不斷縮小的、卑微的身影,看著角落里緊緊抱成一團、同樣因恐懼而不敢動彈的晚娘。目光掠過這間低矮、昏暗、充斥著藥味、炭火和絕望氣息的“腌臜”之地,以及坑上那散發(fā)著難以言說氣息的破敗被褥。
她猛地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帶著衰敗氣味的空氣幾乎割傷了她的喉嚨。另一只手抬起,沒有絲毫猶豫,動作迅疾如同要剝離某種灼熱的烙??!
“嗤!” 發(fā)髻上那支通體溫潤、價值不菲的羊脂白玉簪被猛然拔下!柔滑的墨發(fā)失去束縛,頓時披瀉下來半肩。
緊跟著!耳垂上一對瑩潤無瑕、顆顆圓潤飽滿的珍珠耳墜被扯落!細小的金鉤在她白皙的耳垂上甚至帶出了一道細細的紅痕!
腕上一只分量不輕、累絲細密鑲嵌紅寶的赤金鐲子被脫下!連同腰間一枚精致玲瓏、繡著蝶戀花圖樣的壓裙白玉佩也解了下來!
林玉瓊動作極快,一氣呵成!沒有任何留戀,如同丟棄沉重的負擔。她看也不看這幾件即使在主母眼中也是上乘貨色的首飾!纖纖玉手向前一送,便將它們?nèi)窟f向那個依舊匍匐在地、抖如篩糠的身影。
“拿!拿著!去找郎中!抓藥!買些頂飽抗寒的吃食!買!” 最后一個字音發(fā)顫,尾音幾乎帶上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迫和命令!
昏黃的燈光下,那些被迅速遞出的華貴飾物,在秋姨娘低垂的、沾血帶灰的視線里閃過令人炫目的流光!羊脂玉的柔潤,珍珠的暈彩,黃金的灼灼光芒,紅寶石的火點…像是一堆驟然降臨、能瞬間灼瞎雙眼的烈火!
秋姨娘的身體猛地一抽!如同被無形的雷電狠狠劈中!伏在地上的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竟像是要被那些光耀逼退!她非但沒有伸手去接,反而像是懼怕沾染到什么致命的瘟疫般,竟用手肘在地上極其艱難地、連連撐著自己向后挪蹭!
“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大小姐!”秋姨娘的聲音驟然拔高,帶著一種瀕死前用盡全力的驚恐哀嚎,頭再次不受控制地重重磕在地上,發(fā)出駭人的悶響!“求您!求求您!收起來!快收起來!奴婢…奴婢和晚娘縱死也不敢、不敢沾這貴人的物件分毫啊!”
那恐懼已遠非對嫡女威儀的敬畏,而是一種直沖靈魂深處、仿佛看到滅頂之災的極致膽寒!她的手指死死摳著冰冷堅硬的地面泥土,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那眼神,如同看到了懸在母女二人頭頂、下一刻便會斬落的鍘刀!只要林玉瓊此刻走出這道門,這些首飾哪怕只是停留在這間屋子一個時辰,都足夠成為壓死她們的巨石!
林玉瓊的動作、連同她遞出首飾的手臂,徹底僵在半空!
油燈的光暈清晰地映照著她臉上那瞬間的茫然!她看著秋姨娘那幾乎要把額頭磕爛的驚怖模樣,看著對方躲避那些首飾如同躲避毒蛇猛獸!手中的沉重首飾兀自散發(fā)著溫潤冷硬的光澤。
電光火石間,主母王氏那張永遠掛著菩薩般悲憫笑容的臉龐,府里無數(shù)件下人“手腳不干凈”被查實后當眾打殺或發(fā)賣的消息,如同冰冷的毒針刺入腦海!她瞬間明白了秋姨娘這反常的、幾乎要瘋魔般的拒絕與磕頭是為了什么!
為了自保!為了這間破屋里,她們母女二人這條比草還賤、卻又頑強想要活下去的性命!
怕什么?!
怕這些首飾成為釘死她們“偷盜”主家財物的鐵證!只要王氏想要追究,根本不需要任何查證!這條人命比塵埃還輕的罪名,足以讓她們悄無聲息、毫無波瀾地消失在這個冰冷的府?。?/p>
那被遞出去的、象征著財富與地位的飾物,此刻在林玉瓊眼中,也驟然變得無比冰冷、無比棘手!如同捧著一團燃著地獄之火的毒物!她遞出的不是救命稻草,而是一道催命符箓!
一股深重的、被命運玩弄的無力感,夾雜著被狠狠揭開所謂“高貴”面紗的狼狽與恥辱,混雜著無法言說的巨大悲憫與憤怒,如同洶涌的巖漿,瞬間沖垮了林玉瓊所有的防線!她的手臂頹然垂下。指尖微微顫抖著,幾乎握不住那幾件沉重又燙手的物件。
林玉瓊的目光死死釘在秋姨娘那不斷顫抖的、卑微入塵的背影上。披散下來的墨發(fā)垂在頰邊,遮住了她眼底翻騰的復雜情緒。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中殘存的冷苦藥味仿佛要凍結(jié)她的肺葉。
沒有再試圖強行留下那如毒藥般的飾物。
她一只手依舊提著那盞昏黃油燈。另一只手緩緩伸入自己那件妃色寢衣外側(cè)風毛褂的暗袋里。那里面有一個貼身的小荷包,裝著幾枚平日用來打賞下人或偶爾買些零嘴小物的碎銀和銅錢——是她能立刻支配的、最“安全”的錢財。
她掏出了整個荷包——一個普通鵝黃色、舊了些但還算干凈的錦緞荷包。沒有半分猶豫,沒有留下一個銅板,將里面沉甸甸的所有——幾塊指頭肚大小、成色不一的碎銀子,和一小堆沉手的銅錢(其中甚至有幾枚是夾在里面、平時賞人用的當十大錢)——通通倒了出來!
嘩啦!
錢幣沒有落在秋姨娘不斷磕頭的額前泥土里,而是直接落在了離她最近的、那張鋪在炕沿下、已經(jīng)被磨得光滑掉色、布滿細小裂縫的破草席上!
碎銀落在硬席上,發(fā)出幾聲沉悶的碰撞。幾枚銅錢滴溜溜滾了幾下才停住。
昏黃的燈火下,那幾點銀色和一堆銅色,在破席上顯得寒酸而微不足道,卻再沒有半點“主家貴重物品”的炫目光芒。
秋姨娘那連續(xù)不斷的、自虐般的磕頭動作,在這一瞬間,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劇烈抖動的肩膀幅度小了些許。
林玉瓊提著燈,看著秋姨娘依舊伏低的、如同石刻般卑微的背脊,和她身下那張破席上那點寒酸散碎的錢幣。她沒有說話。
這錢,沾染不了所謂的“偷盜”嫌疑。分量寒酸,卻正配得上她們的命。
她沒有再多看一眼那被撕扯下的、屬于林府嫡長女榮耀一部分的首飾。它們被她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質(zhì)感刺入皮膚深處。她提著燈,猛地轉(zhuǎn)身,不再有絲毫停留,像一陣裹著寒風的影子,大步?jīng)_出了這間將她最后一點高高在上的虛幻徹底碾碎的狹小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