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風(fēng)聲依舊，卷著雪粒子沙沙地撲打在破爛窗紙上。屋內(nèi)，炭爐里的余燼散發(fā)著最后一絲微弱紅芒，映著跪伏在冰冷泥地上的秋姨娘那劇烈顫抖、卻再無聲息的后背，和旁邊呆若木雞、尚未從嫡姐驟然離去中回過神來的晚娘。
那幾塊散落在破草席上的碎銀子和銅錢，如同燙紅的火炭，灼得晚娘眼睛刺痛！那是活下去的火種！更是懸在頭頂?shù)睦?！林玉瓊臨走前那最后復(fù)雜難辨的一眼，深深烙印在她腦?！鞘蔷?，亦是唯一可能庇護她們的、短暫的沉默承諾。
“姨娘！姨娘快起來！”晚娘猛地驚醒，聲音帶著哭腔和急迫，撲上去用力攙扶秋姨娘。手一觸到，便感覺到她冰涼的胳膊正不受控制地痙攣著。
秋姨娘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氣力，任由女兒艱難地拖拽著，重新挪回那張破敗的硬炕上。她雙目緊閉，牙關(guān)緊咬，額角的傷口在昏暗光線下分外刺目，混合著泥土和干涸的血跡。只有胸腔劇烈的起伏和喉嚨里壓抑不住的、瀕死野獸般的吸氣聲，證明她還活著。
晚娘手忙腳亂地用自己最干凈的半幅衣角浸了水（不敢用那壺?zé)_過的熱水！那太浪費也惹眼?。⌒牟寥ニ~角的臟污血漬。指尖觸及肌膚的冰冷讓晚娘心膽俱裂。
她不敢有絲毫耽擱！
目光死死盯住炕沿破草席上那堆散亂的錢幣。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顫抖的手恢復(fù)一絲穩(wěn)定。她俯下身，如同對待價值連城的瑰寶，一個一個，極其緩慢、仔細地拾掇起來。
銅錢，一枚、兩枚……她下意識地數(shù)著，數(shù)到中途因心悸而中斷，又重新來過一遍！冰冷的觸感提醒著這錢的分量和風(fēng)險。最后，連同那幾小塊灰撲撲、成色不一的碎銀，被一層層嚴嚴實實地包裹進自己身上僅有的一塊還算干凈的棉布內(nèi)襯——這塊小小的布包沉甸甸地貼在她冰涼的心口位置，仿佛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與之共振。
整個過程，她感覺自己像行走在懸崖邊緣，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她留了兩枚最小的銅錢在外面——萬一被抓到，這是她最后的、最卑微的托詞：買兩個饅頭，給姨娘…
天蒙蒙亮，雪勢稍弱，但寒風(fēng)依舊像刀子。林府后角門的小巷如同沉睡的巨獸。晚娘如同驚弓之鳥，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她甚至不敢走正街，專挑那些狹窄、堆滿積雪垃圾、人影稀少的暗巷穿行。寒風(fēng)灌進她破舊的棉襖，凍得她牙齒打顫，唯有心口那塊貼著錢幣的位置，因為過度緊張而發(fā)燙。
她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前次那個走方郎中歇腳的地方。所幸今日那郎中的小攤兒還在一個背風(fēng)的檐下。郎中是認得她的，見她來，眼中并無意外，只抬了抬眼皮，啞聲問：“還是抓那風(fēng)寒入肺、脾腎雙虛的老方子？藥貴，且費柴火熬?！?/p>
晚娘用力點頭，嗓子發(fā)緊說不出話，掏出懷中層層布包的手都在抖。她小心翼翼地剝開布包，將里面所有錢幣——包括那兩枚備用的銅錢——攤開在郎中面前那方骯臟油膩的粗木矮幾上。
郎中渾濁的眼睛掃過那些帶著體溫的、寒酸到極致的銅板和碎銀。他從一個油膩膩的木頭盒子里抽出一張發(fā)黃的紙——正是上次給秋姨娘開的方子。然后慢吞吞地拿出他的小藥戥（deng，稱量貴重物的小秤），開始從一個又一個小麻布袋和粗陶罐里稱藥。
枯草根、樹皮塊、灰褐色的小圓片……每一種都散發(fā)出或辛辣或酸苦的獨特氣息。晚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小小秤桿的每一次微動，看著那些灰暗的藥粉、片劑落在他攤開的油紙上。秤桿每一次的輕微顫抖、每一次藥粉落入紙中的細微聲響，都讓她心頭跟著猛地一抽！
她能認出其中一兩樣主藥——上次那兩根當(dāng)歸壓陣的感覺還在。但更多的，是她看不懂的配伍。她不敢問，不敢質(zhì)疑，更不敢催促。郎中每拿起一樣藥材，她就在心里飛快地計算著那些堆積的錢幣數(shù)量，是否能撐到所有藥抓完。
秤星在細微地移動。郎中的動作慢得令人窒息。
晚娘只覺得時間從未如此漫長煎熬！周圍的一切喧囂都模糊了，只剩下郎中那只拿著小藥匙的手和眼前那一點點增加著分量的藥材。每一克藥粉的增加，都似乎意味著她心口那沉重的包袱減輕一分，又意味著離希望更近一分！
當(dāng)最后一種藥末——些微帶著辛辣之氣的白色粉末——被秤入油紙包中時，晚娘幾乎虛脫。郎中熟練地將藥打包成四個大小不一的紙包，又用一根細草繩扎緊，推到她面前：“喏，就這些了。按上次的熬法，這次添了固本扶正的幾味，更耗些……不過你這錢……”郎中頓了頓，瞥了一眼矮幾上那堆小錢，“只夠個六七分劑量的?！彼曇羝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漠然，“湊合先熬著吧，能頂一陣是一陣?！?/p>
晚娘心沉了下去，來不及細究是錢不夠還是藥變貴了。她幾乎是撲過去，一把將那幾包散發(fā)著濃重藥味的紙包緊緊抱在懷里，另一只手飛快地將桌上所有散落的銅錢碎銀攏到手里，語無倫次地低聲道：“多謝！多謝郎中！”
她沒有停留半分，將那包冰冷的“命”緊貼懷中，轉(zhuǎn)身便沖入了冷冽的寒風(fēng)里。歸途比來時更像逃難！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燒紅的烙鐵上！她不再繞小路，幾乎是奔跑著，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回去！快把藥熬上！姨娘在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