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林府另一處奢華的暖閣內。
縷縷甜暖的熏香從黃銅狻猊獸爐口中逸出，裊裊盤旋。王氏斜倚在一張寬大舒適的羅漢床上，身上搭著厚實的銀狐皮褥子，手里捧著一個內造青花釉里紅小手爐。兩個衣著鮮亮的小丫鬟跪在腳踏上，一個輕輕替她捶腿，一個小心翼翼剝著貢柑，將晶瑩剔透的橘瓣剔去經絡，再用銀簽子叉了奉到嘴邊。
暖閣角落，一尊半人高的紫檀嵌螺鈿落地罩隔開一個小空間。此時，一個身影正從里面出來。正是王氏的心腹陪房、也是府里正經的三姨娘，吳氏。
吳氏年紀不過三十上下，眉眼彎彎，皮膚白皙，穿著水紅色撒花軟緞鑲風毛襖，下著青緞馬面裙，收拾得比尋常當家娘子還要體面三分。她手里捻著一串小葉紫檀佛珠，嘴角噙著恰到好處的、謙恭又帶點親近的笑意，走到王氏榻前，微微福了福身：“太太，方才聽姐兒（指三小姐林玉芳）在閣外玩，倒說了件巧事兒，聽著怪稀奇的。”
王氏眼皮都未抬，只從鼻腔里慵懶地“嗯？”了一聲，張開了嘴。小丫鬟立刻將剔好的橘瓣奉上。
“說來也是無心，”吳姨娘聲音溫軟，帶著點恰到好處的好奇，“姐兒今兒起得早，貪玩雪，跑到后園子那犄角旮旯的假山那邊，遠遠地倒是瞅見了一道眼熟的影子?！彼D了頓，觀察著王氏的臉色，“似乎是，大小姐身邊那個走路頂利索的小丫頭，叫什么…墜兒？”
王氏閉目咀嚼橘瓣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吳姨娘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疑惑：“更奇的在后頭，姐兒說，昨兒晚上更深露重的，她半夜醒來聽到外面有動靜，撩開窗縫兒瞧，雖瞧不真切風雪，但影影綽綽好像、好像是大小姐親自從后院那偏僻地界出來？披風頭發(fā)都散著，腳步快得很，匆匆回了主院那邊?！彼⑽Ⅴ玖讼戮拿璁嫷镊烀?，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天太黑了，姐兒也說不準，只說那身段兒、那氣派像極了大小姐，懷里、像是還揣著什么緊要物事……”
暖閣里的空氣瞬間凝滯了片刻！捶腿的小丫鬟手上動作都慢了半拍！
王氏猛地睜開了眼睛！那雙平日里總是含著悲憫溫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如同兩口驟然揭開的古井，深不見底，冰冷陰郁！手爐被重重地頓在旁邊的填漆小幾上，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剛剛奉上的茶水蓋子輕輕跳了一下。
“你說誰？玉瓊？！”王氏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像要刺破暖閣里粘稠的空氣，“半夜？！從后院那個犄角旮旯出來？！”
吳姨娘似乎被王氏這突如其來的怒火嚇到，忙垂下眼簾，捏著佛珠的手指關節(jié)微微泛白：“太太息怒！都是姐兒小小孩兒家，睡迷了看岔也是有的，風雪天眼花定是奴婢多嘴了！”她說著便作勢要掌自己的嘴。
王氏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臉上那層慣常的溫婉端莊如同薄冰般出現裂痕！她銳利的目光死死鎖住吳姨娘那張小心翼翼又帶著點驚慌的臉。
看花了眼？小孩兒胡言？半夜？風雪？玉瓊？！還有那個腳力伶俐的丫鬟墜兒？！以及…后院那犄角旮旯住著的是誰？！
一條冰冷清晰的線索瞬間串聯！昨日書房夾道上那場“偶遇”，林晚娘那凄慘的模樣和她口中那句“姨娘病得要死了”！還有昨晚玉瓊房中值夜的婆子似乎隱約提過一句，大小姐房里有動靜？只當是風雪鬧的！
所有的信息碎片如同淬毒的寒針，狠狠扎向某一種令人難以置信卻又邏輯清晰的猜測！
玉瓊！她精心培育、寄予全部希望的嫡長女！竟然會在風雪寒夜，獨自跑到那個賤妾、那個賤庶女所在的破爛地方？！
為什么？！
去做什么？！
憐憫？施舍？！
一股混合著驚怒、難以置信和被深深冒犯的巨大風暴在王氏胸中轟然炸開！她精心維持的平衡、她牢牢掌控的秩序、她為玉瓊鋪就的錦繡前程上沾上的污泥！竟然、竟然是被玉瓊自己親手染上的？！
王氏強壓下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咆哮，臉色鐵青，手指無意識地死死攥住了身下柔軟的銀狐皮褥子，將那順滑貴重的皮毛絞出深深的褶皺！眼底深處翻涌著足以摧毀一切的冰風暴！
她猛地站起身！那寬大的銀狐皮褥子滑落在地。暖閣里溫暖如春的空氣驟然降至冰點！兩個小丫鬟嚇得跪伏在地，瑟瑟發(fā)抖。
“賤婢！”這兩個字如同冰錐，狠狠砸在地板上！是對秋姨娘和晚娘的，更是對那個膽敢忤逆她心意、擅自伸出援手的女兒的！
她冰冷銳利的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吳姨娘，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而過：“芳姐兒（三小姐）年紀小，眼神不濟也是常事”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陰鷙，“管好她的嘴。再有這等捕風捉影、亂嚼主子長短、惹是生非的，仔細你那寶貝兒子往后也跟著無書可念！”
吳姨娘渾身一顫！捏著佛珠的手背青筋畢露！她深深埋下頭，額頭幾乎抵到冰冷的地板上，聲音帶著惶恐：“太太教訓得是！奴婢省得！定看緊芳兒！絕不會讓半點風言風語傳出去污了府里清凈，更污了大小姐的清名！”
王氏冷哼一聲，沒再看地上的吳姨娘，目光陰冷地望向窗外依舊飄飛的細雪。
那飄飛的雪，落在她眼中，如同無數冰冷的、嘲弄的眼睛。她精心搭建的高臺瓊樓，仿佛在這一刻，被那犄角旮旯里透出的一點微光和風雪寒夜里的私行，悄然蝕出了一道細微卻驚心動魄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