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爐上,那只豁了口的瓦罐正艱難地吐著渾濁的氣泡,濃重刺鼻的藥味混雜著陳腐的苦澀,如同化不開的絕望陰云,沉甸甸地壓在通紅的爐火之上。晚娘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身子幾乎伏在炕沿。她用一只洗得發(fā)白的破瓷勺,顫抖著、極其小心地從冒著熱氣的藥罐里舀起小半勺黑褐色的藥汁。
“姨娘,慢些,再喝一口?!彼穆曇舻蛦「蓾瑤е鵁o盡的疲憊和強壓的恐懼。每一次抬手喂藥,心口那塊緊貼肌膚的荷包都硌得生疼——那里面空空如也了,只剩下一層薄布緊貼著肌膚。
秋姨娘雙目半闔,干裂灰敗的嘴唇勉強張開一道縫隙。藥汁艱難地、小口小口地浸潤她焦枯的唇舌,每咽下一點,枯瘦的脖頸便隨著一個幾乎聽不見的咕嚕聲猛烈地痙攣一下,引得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鹊煤萘耍烖S的臉上涌起一片駭人的潮紅,枯枝般的手指痙攣地抓著身下的破席,指節(jié)泛白。
晚娘的手抖得更厲害了,每一次嗆咳都讓勺里的藥汁潑灑出來一些,燙在姨娘的前襟和自己手背上。她卻不敢擦拭,唯恐耽誤了下一口藥。
就在這時——
“哐當(dāng)——!”
那扇本就破敗不堪、只是用草繩松松拴著的門板,被人從外面以一種極其粗暴、裹挾著寒風(fēng)和怒意的巨大力量猛地踹開!斷裂的草繩被巨大的沖力繃斷,木門狠狠砸在兩邊斑駁脫落的土墻上,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巨響!
冷風(fēng)裹著殘雪碎屑,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鋼針,兇狠地?fù)淞诉M(jìn)來!灶膛里好不容易穩(wěn)定燃燒的炭火被這驟然灌入的強冷氣流猛地一壓,火苗劇烈搖晃,瞬間矮了下去,發(fā)出瀕死的“嘶嘶”聲!屋內(nèi)好不容易攢起的那點微弱暖意瞬間被撲滅了大半!
晚娘手中的瓷勺“啪嗒”一聲摔落在炕沿邊,裂成兩半!滾燙的藥汁飛濺出來,燙在她同樣布滿凍瘡的手背上!她卻感覺不到痛,所有的感官瞬間被門口那道驟然降臨的巨大陰影攫?。⊙旱沽靼愕谋鋸哪_底板直沖頭頂!
門口,并非預(yù)料中的盛氣凌人的婆子或健婦。
主母王氏,親自駕臨!
她身上披著一件厚重的、領(lǐng)口鑲嵌著整張火狐裘皮的墨藍(lán)色織錦羽緞斗篷,帽沿壓得很低,只露出一截冰冷如霜的下巴和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斗篷寬大的下擺拂過門檻冰冷的污垢積雪,帶來一股清冽、卻如跗骨之蛆般令人窒息的名貴檀香味。
她的身后,站著兩個如同門神般高大的仆婦!正是昨日拖拽晚娘的孫婆子!旁邊另一個是劉媽媽!兩人的眼神不再是廚房時的油滑或冷漠,而是淬著刀鋒般的兇狠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
一股無形的、足以將人碾碎的強大威壓,如同寒潮般瞬間凍結(jié)了屋內(nèi)的空氣!
“咳咳咳咳!”秋姨娘被這驟然的巨響和沖入的寒風(fēng)刺激得整個人劇烈彈起!仿佛要被這強大的力量擠壓著縮進(jìn)冰冷的土炕墻縫里!撕裂胸腔般的嗆咳聲成了屋內(nèi)唯一絕望的哀鳴!
晚娘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攫住了心臟,猛地窒息!她像一只被猛獸血腥目光鎖定的兔子,僵硬地、不受控制地膝行著后退了一步,將自己縮在冰冷的炕角,試圖用身體本能地?fù)踝∩砗罂鹊醚傺僖幌⒌囊棠铩?/p>
王氏并未踏進(jìn)這散發(fā)著濃烈藥味和衰敗氣息的“腌臜”之地半步!她只冷冷地、如同俯視塵埃螻蟻般掃視了屋內(nèi)一眼。目光在那嗆咳掙扎的秋姨娘身上停留了半息——那目光沒有悲憫,只有一種徹底的厭棄和審視,如同在看一件亟待清理的污穢雜物。
她的視線隨即落在晚娘身上,那目光帶著砭骨的寒意,像是在打量一個待價而沽或待宰的牲口。最終,王氏那雙毫無波動的眼睛,落在了屋內(nèi)唯一的灶臺上,以及灶臺上那只兀自冒著垂死熱氣的藥罐上。
“查!” 一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字,如同鐵簽釘入木頭,從王氏緊抿的唇間狠狠吐出!
早已蓄勢待發(fā)的孫婆子和劉媽媽如同惡虎撲食!動作快得只剩下殘影!根本不理會病入膏肓、咳得快要背過氣去的秋姨娘,像推開礙眼的垃圾一樣將跪在炕邊的晚娘猛力掀倒一邊!晚娘的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灶臺上,眼前瞬間金星亂冒,半邊臉火辣辣地疼!
孫婆子一把抄起灶臺上那個還燙手的藥罐,動作粗魯?shù)孟駬屢粯?!罐子被她直接摔在冰冷的地面,“哐啷”一聲摔得粉碎!濃黑滾燙的藥汁和碎藥渣、陶罐碎片四處迸濺!刺鼻的藥味瞬間爆開!
劉媽媽則如同入了羊圈的餓狼,目標(biāo)明確地?fù)湎蛭輧?nèi)唯一能藏物的幾個角落!她粗暴地掀翻那張唯一的破木凳!用腳踢開墻角堆放的枯枝柴草!甚至直接爬上炕,將那幾床破舊的被褥用力抖開,骯臟的棉絮和塵土瞬間揚滿了這狹小的空間!
晚娘掙扎著抬起頭,嘴角破了,滲出血絲??謶秩缤涞木掾p繞住她的脖頸!她知道她們在找什么!是那要命的荷包!是她藏在破爛包裹里、昨夜還貼在心口、今早買藥剩下的那點可憐的、幾枚大錢!
“嗚——咳!咳……”秋姨娘被掀開的被褥蓋住了頭臉,又在劉媽媽抖被子的劇烈動作下幾乎窒息,撕心裂肺的嗆咳變成了嗚咽,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聽得人膽寒。
晚娘的眼睛死死盯住坑尾那個小小的、堆著她自己破衣服的包裹角落!那是她藏荷包的地方!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劉媽媽抖完最后一張破褥子,兇狠的目光掃向坑尾包裹堆時——
“這!” 站在屋子中央、一直像鬣狗般逡巡的孫婆子突然發(fā)出一聲尖銳短促、帶著巨大驚喜的喊叫!她正蹲在灶臺邊的墻角,撥弄那堆被踩得亂七八糟的枯枝和草屑,粗糙的手指像翻找寶藏一樣在冰冷的地面、灰燼和殘柴中急切地扒拉、摳挖著!
晚娘猛地扭頭!
只見孫婆子黑黢黢的手指從灶膛邊緣一個不起眼的、布滿煙灰的凹陷縫隙里!摳出來一個——
一枚小小的、極其精致的物件!
即使覆蓋著厚厚的油煙灰燼,也掩蓋不住那物件自身的光華!圓潤、飽滿、在昏暗光線下依然能分辨出的、屬于上好珍珠的瑩瑩光澤!珍珠下還綴著一點暗沉的金色——分明是斷掉的金絲耳鉤!
是昨夜里!是大小姐林玉瓊!當(dāng)時她情急之下,扯落耳墜時甩手丟棄的那一只!
晚娘的大腦“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瞬間一片空白!血液都凝固了!怎么會?!怎么會在這里?!昨夜她明明看到玉瓊將首飾攥在手心離開的!難道是在門口掙脫姨娘推拒時掉了?還被炭灰掩蓋了?!
完了!徹底完了!這比散碎銅錢更致命!這是鐵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