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婆子小心翼翼地將那只沾滿污穢、卻形質(zhì)分明的珍珠耳墜在衣角蹭了蹭,拭去表面浮灰,恭敬地捧起,快步送到門口如冰雕般佇立的王氏眼前。
王氏微微垂眸,冰冷的目光落在那枚熟悉的、昨夜她還戴在玉瓊耳畔的珍珠耳墜上。只一眼,她甚至沒有伸手去接。那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或震驚,只有一種早已料定的、淬著劇毒的冰冷寒霜!
“太太!還有!” 劉媽媽不甘示弱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她在晚娘那堆破衣服包裹里一陣瘋狂翻攪后,如同掘到寶般!從一件破棉襖的內(nèi)襯縫里,硬生生摳扯出一個灰撲撲、洗得發(fā)白的小布包!
“嘩啦!” 布包被粗暴扯開!里面僅有可憐的——兩枚還帶著泥土灰塵印跡的大錢和一枚最小的銅板!寒酸地滾落在烏黑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了輕微卻無比刺耳的碰撞聲!
這一聲脆響,如同砸碎的薄冰!
這寒酸得可憐的幾枚錢幣,配上那只被炭灰玷污的珍珠耳墜!在破敗如廢墟般的房間里,在嗆咳瀕死的婦人、滿臉血污塵土驚呆的少女眼前——
構(gòu)成了一幅無聲、卻足以將人徹底釘死在恥辱、罪惡深淵的圖景!
王氏冰冷的唇角,終于緩緩地、極輕地向上勾起了一個極其細(xì)微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半分笑意,只有如同深冬荒原上、凍裂大地后蜿蜒出的、觸目驚心的死亡罅隙!她的目光,像兩道裹了寒霜的鋼針,終于、精準(zhǔn)地、落在了縮在墻角、半邊臉紅腫、嘴角溢血、如同被剝光了所有生路的晚娘身上!
那目光里,淬著名為“定罪”的,絕殺之刃!
冰冷、絕望、瀕死的氣息如同凍結(jié)的膠質(zhì),死死禁錮著低矮的耳房。地上的碎瓦藥罐、潑灑的污黑藥漬、翻飛的破絮棉塵、滾落的枯枝草屑……與王氏那驟然降臨的威壓混合,讓一切都停滯在死亡的灰燼里。
晚娘縮在冰冷的炕角,額頭抵著粗糙的土墻,半邊臉頰是火辣辣的腫痛,嘴角咸腥的鐵銹味彌漫口腔。姨娘在被子里微弱而斷續(xù)的嗆咳,每一次都像在她瀕臨碎裂的心弦上拉扯。孫婆子手中那枚珍珠耳墜在陰冷的微光下刺得人眼痛,劉媽媽腳邊那幾枚被搜刮出的、寒酸孤零的銅錢更像是地獄最后的門票。
王氏沒有看她。那件厚重的墨藍(lán)斗篷猶如死神垂落的天幕。斗篷下那截冰冷的下巴微微揚起,唇線緊抿。一個冰冷的指令即將從那毫無血色的唇間吐出。
就在那摧毀一切的命令即將脫口而出的瞬間——
“噠……噠……噠……”
一聲聲極其規(guī)律、略顯滯澀的木杖點地聲,穿過門外呼嘯的風(fēng)雪,穿透了屋內(nèi)死寂的凝固空氣,由遠(yuǎn)及近!
不是婆子們的腳步聲!那是一種帶著年邁者特有的、卻又隱含不怒自威韻律的聲響!伴隨著衣料摩擦的簌簌聲,還有模糊卻清晰可聞的、年輕女子的清泠嗓音,正在低語著什么,語氣溫和親昵。
王氏即將啟齒的冷語驟然僵在喉間!臉上的冰封瞬間裂開一道縫隙!那雙剛剛還盛滿審判、掌控生殺的眼睛里,極其罕見地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愕然!
門口的光影被一個頎長挺拔的、扶著另一個更為蒼老的身影驟然遮擋!
冷風(fēng)卷著零星雪沫撲進(jìn)屋內(nèi),卻瞬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更為深沉古老的威儀氣息壓倒!
扶著門框出現(xiàn)在眾人視線中的,正是嫡長姐林玉瓊!她換下了昨日那件奢華的妃色寢衣,穿著一身極為素雅端莊的雨過天青色貢緞棉袍,領(lǐng)口袖口僅以極細(xì)的銀線勾勒忍冬紋,發(fā)髻重新挽得一絲不茍,依舊是那只通體溫潤的羊脂白玉簪固著,儀態(tài)萬方,神色如常,眉目間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恭敬與親昵。
而她小心攙扶著的——是一位手持九曲蟠龍首紫檀木拐杖、頭戴同料同色福壽如意抹額的老婦人!
那老婦人身量不高,微微傴僂,臉上布滿深刻的歲月溝壑,皮膚松弛下垂。眼睛不大,眼皮松弛,半耷拉著,幾乎遮住了大部分瞳孔,看似渾濁昏聵。但此刻,僅僅是被那雙幾近掩在松弛眼瞼后的目光掃過,整個耳房內(nèi)所有的嘈雜、驚恐、暗藏的暴戾氣息,都仿佛被無形的手瞬間捏住喉嚨!連囂張的孫婆子、劉媽媽,都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垂手屏息!王氏臉上那絲強壓下去的愕然瞬間被巨大的驚疑取代,甚至隱現(xiàn)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是老夫人!林府真正隱在幕后、早已吃齋念佛幾乎不問家事的老祖宗!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林玉瓊扶著祖母,目光如同不經(jīng)意的拂塵,輕輕掃過屋內(nèi)的狼藉——那摔碎的藥罐、潑灑的污漬、狼藉的破被褥、抖落滿地的灰土……以及蜷縮在炕角滿臉血污、呆若木雞的晚娘,和炕上那劇烈咳嗽、如同瀕死的秋姨娘。她的目光在孫婆子手里那枚小小的、沾滿炭灰的珍珠耳墜上停留了極短的一瞬,幾乎難以捕捉。隨即,便帶著溫和又摻雜著些許恰到好處的驚愕和困擾,轉(zhuǎn)向了王氏。
“母親?”林玉瓊的聲音依舊清泠悅耳,帶著一絲少女對長輩的依賴與請示,“方才扶著祖母在園子里走走,瞧著新下的雪景甚好,正好說起給祖母新蓋小佛堂的事兒,想著擇一處清凈地界,祖母說不喜假山旁邊的喧鬧?!彼Z氣頓了頓,似乎有些為難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不知不覺就走到這邊角來了。只是……”她的眉頭微蹙,看向屋內(nèi)的亂象和地上的晚娘,“這似乎是秋姨娘住的地方?怎地如此不體面?又發(fā)生何事吵嚷了?”
這話音不高,卻如同在冰面上丟了一顆滾燙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