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臘月二十三,灶王節(jié)剛過,空氣里還殘留著麥芽糖和零星炮仗的硫磺味兒,便被更嚴酷的寒意徹底吞沒。風如剔骨的刀,刮過凍得硬邦邦的泥土街面,卷起細碎的冰晶,抽打在行人低埋的臉上、脖頸里。
林府深處那間塞滿雜物的小耳房,更像一口冰窟窿。窗紙早已被寒風撕破幾個口子,冷氣咝咝地鉆進來,結了一層薄薄的霜。林晚娘搓著凍得通紅、甚至有些裂口的手指,哈出的白氣瞬間就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她蜷縮在屋子唯一能避風的小角落里,膝蓋上攤放著一片素色棉布,正是那幅昨日姨娘強撐著精神、咳著血完成的牡丹繡品最后收尾的活兒——給繡帕鎖個細密均勻的邊。
秋姨娘蜷在角落鋪著薄薄草席的硬板床上,身上蓋著一條顏色灰敗、打著補丁的薄被。被子隨著她壓抑不住的咳嗽聲劇烈地起伏著。每咳一陣,她那灰敗枯槁的臉便涌上一股異樣的潮紅,急促的喘息在死寂的冷屋里格外刺耳。墻角小泥爐上熬著的砂鍋藥罐,正艱難地吐著稀薄的熱氣,散發(fā)著一股濃重的、帶著土腥味的苦澀。那是昨夜姨娘咳血后,晚娘跑去府里專給粗使下人看病的郎中那兒求來的最便宜的幾味草藥,最后一小包了。
藥味彌漫,也壓不住姨娘身上透出來的那股病入膏肓的衰敗氣。
“晚娘……”姨娘的聲音虛弱得像快要斷掉的絲線,從喉間艱難地擠出,“帕子……邊兒鎖好了?”
“快了,姨娘?!蓖砟镱^也不抬,手指凍得僵硬木訥,但每一針都咬緊牙關力求平整細密。她心里清楚,這帕子的邊角鎖得是否漂亮,關乎到能換回幾個銅板。姨娘病了大半月,開始還能撐著繡點小件,到后來咳得連針都拿不穩(wěn)。請郎中抓藥的花銷像無底洞,她那點微薄的月例和偷偷幫人縫補得來的錢,早已罄盡。這鎖邊的活兒,是她偷偷攬下來替姨娘做的,為的是不讓收活兒的管事婆子看出端倪,克扣工錢。
最后一針穿過布面,打了個結實的小結。晚娘小心地用牙齒將線頭咬斷,仔細檢查了一遍,這才拿起帕子。素凈的棉布上,一朵艷紅飽滿的牡丹正灼灼盛放,絲線在昏暗光線里依然流轉動人。她又拿出另一件小東西——是她自己趁著姨娘昏睡時偷偷繡的,一只活靈活現的小兔子采蘑菇,用的是替主院縫補時省下的邊角碎布和一點點染壞的雜色線。她把小兔子的繡片小心地疊在牡丹帕子下面,一起用一塊稍干凈的舊布包好。
“姨娘,我……我去前院交活兒,很快回來?!蓖砟锇巡及o緊捂在懷里,好像能汲取那棉布里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
秋娘渾濁的眼珠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攫住了她,整個身子佝僂得像只蝦米。晚娘慌忙上前,用小手笨拙地替她拍背順氣。直到姨娘喘勻了一點,擺擺手,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當心?!?/p>
晚娘點點頭,最后看了眼泥爐上微弱的火苗和那罐殘藥,轉身鉆出了冰冷的耳房。
府內通往管事院子的青石板路凍得像冰面,滑得厲害。凜冽的風毫無遮擋地吹透了她身上單薄破舊的棉襖。她下意識地把懷里捂著的布包抱得更緊些,仿佛那是唯一的生機。路過正院游廊下,一陣裹著暖融融肉香和馥郁糕點甜香的風拂過,幾個穿著厚實襖子、系著紅綢腰帶的小丫鬟正嘰嘰喳喳地拎著食盒路過,大概是給主子們送去新蒸的糕點。
那暖融融的香氣只讓晚娘覺得更冷了。
她熟門熟路地摸到后門附近管事媽媽歇腳用的小倒座房。還沒進去,就聽到里面?zhèn)鱽硗氲宕嗟呐鲎猜暫蛶讉€婆子的笑罵聲,隱隱還有食物的香味飄出。
晚娘在冰冷的風口站定,小手攥緊了包袱布,深吸一口氣,才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劉媽媽在嗎?送……送繡活兒來了。”
門簾掀開,帶出一股混雜著油膩和熱氣的風浪,正是廚房打雜的劉媽媽那張油光紅潤的胖臉。她手里還捏著半塊噴香的蔥花餅,上下打量了瑟縮在寒風里的晚娘幾眼。
“哦,是你啊。你姨娘呢?這活兒怎讓你來交了?”劉媽媽語氣里帶著點不耐煩,眼神卻滴溜溜落在晚娘懷里的布包上。
“姨娘……身子不爽利,起不來床。”晚娘聲音很低,努力平穩(wěn),“她讓我送來,說勞煩媽媽了。”
劉媽媽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伸出手來。晚娘連忙解開布包,小心捧出那塊牡丹帕子。帕子在寒風中微微晃動,那抹濃艷的紅和細密的針腳在灰撲撲的天地里格外跳脫。
劉媽媽粗短的手指捏起帕子一角看了看,尤其捻了捻那鎖邊的針腳,撇了撇嘴:“嘖嘖,這線用的……”她抬眼,語氣像結冰:“秋娘的繡工,可退步了?還是病得手抖了?”
晚娘心猛地一沉,連忙從帕子下面抽出那只小兔子繡片,急切地遞過去,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媽媽,這個……是我自己繡的,多添個小玩意兒,給媽媽添個趣兒。只求媽媽憐憫,姨娘病得厲害,急等錢抓藥……”
劉媽媽的目光被那活靈活現的小兔子吸引了片刻,臉上那層倨傲的冰霜似乎松動了一點點。她把蔥花餅整個塞進嘴里,油乎乎的手指接過小兔子,又隨意地翻了翻牡丹帕子,哼了一聲:“罷了罷了,看你小小年紀也怪可憐的。連那點子藥渣子一起算上……”她故意頓了頓,似乎在計算,“統(tǒng)共算你……十個大錢吧。頂天了!”
十個大錢!只夠抓一副最便宜的退熱止疼草藥,哪里夠姨娘的救命藥?晚娘急得眼圈瞬間紅了,淚珠在眼眶里打轉,又被她死死憋回去。她知道爭辯無用,劉媽媽的臉是說變就變的。
“謝……謝謝劉媽媽?!彼澏吨?,接過了劉媽媽從腰間油膩膩的荷包里倒出來的十枚冰涼沁骨的大錢。
走出管事房冰冷的氣流,攥著那十枚硬邦邦、壓得掌心疼的銅錢,晚娘只覺得整顆心都沉到了冰窟窿底。這點錢,去巷口那專騙窮人的野郎中路攤上,也許能買一包磨成粉的不知名樹根草皮,熬了給姨娘灌下去,頂多讓咳嗽緩一兩天,卻是治標不治本。府里藥庫是別想了,那幾味真正的風寒藥,管事婆子看得極緊,沒有大夫批的條子和主子的默許,連藥渣都摸不到。
怎么辦?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臉頰,她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小年都過了,年關迫近,街上鋪子開得愈發(fā)少了。可姨娘拖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