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作響的微小火光，在這個冰冷的、被徹底拋棄的角落，點(diǎn)燃了這個冬日黃昏里唯一一點(diǎn)暖意。爐膛的微光映出炕頭角落里，那具依舊一動不動、蜷縮著的絕望身影，晚娘能看見那破舊被褥下極其微弱的起伏。空氣里清遠(yuǎn)檀香那令人作嘔的余韻，終于被柴火燃燒的、帶著些許辛烈的新生氣息沖淡、吞噬。
晚娘站起身。火光在她臉上跳躍，留下明明滅滅的痕跡。她走到門邊那只半人高的舊陶缸前，踮起腳尖，用凍得通紅、滿是裂口的手抓過缸沿上的木柄長勺。冰涼的陶缸內(nèi)壁結(jié)了一層薄冰，刺骨寒意直透骨髓。她沒猶豫，用力鑿破冰面，舀了小半瓢冷水。冰冷的水灌滿瓦罐，重新架到爐火上。
她走到炕邊，伸出手，指尖觸到秋姨娘搭在炕沿的手背，那上面冰冷一片，布滿了粗糙干枯的皺紋。
“姨娘，水馬上就燒熱，” 晚娘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穩(wěn)，“先暖暖手。”
她的手心覆上了姨娘冰冷的指尖，試圖傳遞一點(diǎn)點(diǎn)剛剛淬火留下的殘溫。
那被火光和冰冷交織籠罩的背影，輕輕震顫了一下。
凜冬的汴京，日頭像塊冰冷的鐵疙瘩，只吝嗇地在空中懸半截，便急不可待地沉入鉛灰的天幕。耳房里，那股勉強(qiáng)維持了幾日的當(dāng)歸藥氣，終究被更深沉、更刺鼻的腐敗苦味取代。秋姨娘蜷在硬炕的角落里，破被堆在脖頸處，只露出半張臉，蠟黃枯槁，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衰弱的肺葉，發(fā)出拉風(fēng)箱般的嘶鳴，伴隨著斷續(xù)的嗆咳。高燒退了又起，時冷時熱，把她本就衰敗的身體折磨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
屋內(nèi)徹底沒了春桃的身影，便真的如同冰窖。爐膛里最后一點(diǎn)余溫早散盡了，只有冰冷的灰燼。林晚娘成了這片寒涼孤島里唯一的活物。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小布包，里面是今日清晨天未亮就跑到城東草市，用上個月偷偷幫后巷雜貨鋪掌柜縫補(bǔ)衣襟攢下的幾個大錢，加上熬了幾個通宵、眼睛熬出血絲才繡成的一幅“蝶戀花”小絹帕，才從一個走街串巷的走方郎中那兒，換回的一小包藥材——雖比不上那兩根當(dāng)歸貴重，卻是眼下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藥包里是幾種混雜的干枯草根和灰褐色樹皮切片。晚娘記得春桃熬藥，都是先用冷水泡上一盞茶時間，再放到文火上慢煨……她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拆開那油紙包，將里面幾種藥材一股腦倒進(jìn)那口豁了口的瓦罐里，又從墻角冰冷的水缸里舀了小半瓢冷水注入罐中。
她守著冰冷的爐灶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罐混濁的藥湯。該加多少水？熬多久？火候多大？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春桃平日模糊的一點(diǎn)動作印記——文火。
可這泥爐火苗太小了！她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撿來的柴草重新點(diǎn)燃了爐膛，那火苗卻像隨時要熄滅般柔弱。她只能不停地、更用力地扇動那把破舊的蒲扇，爐灰撲了她一臉。
小小的瓦罐里，渾濁的液體艱難地翻滾出幾個氣泡，發(fā)出細(xì)微的“咕嘟”聲。晚娘心頭剛升起一絲希望，灶膛里那本就不大的火苗卻猛地一躥，呼啦一下舔舐到瓦罐外壁豁口的位置！干癟的藥材被猛然滾開的水浪掀到豁口處，幾縷細(xì)碎的草屑竟被那躥高的火苗燎著了！一股焦糊腥氣瞬間彌漫開來！
“糟了！”晚娘尖叫一聲，手忙腳亂去撥弄瓦罐想移開，卻被燙得猛地縮手。罐子搖晃了一下，里面本就過濃的藥湯潑灑出小半，淋在通紅的爐壁上，發(fā)出刺耳的“呲啦”聲，騰起大股帶著焦苦味的白煙！火苗如同見了油星子般，貪婪地舔舐著潑灑出來的藥湯和碎藥渣，小簇火苗直接燎到了豁口內(nèi)側(cè)的藥渣上！
晚娘魂飛魄散，也顧不得燙，用袖口包著手臂，不顧一切地將瓦罐整個端離爐火！藥湯濺出來燙得她一哆嗦。她慌亂地將瓦罐放在冰冷的地面上，往里一看，心都涼透了——罐底一片漆黑的焦糊，粘稠的藥汁只剩下淺淺的一層底子，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焦苦糊味！那幾味她拼盡全力換回的藥材，已大半化為焦炭！
鍋廢了！要廢了！
“咳咳……咳咳咳……”里間秋姨娘被這濃烈的焦糊煙味嗆得撕心裂肺，又是一陣幾乎要將肺咳出來的劇烈抽搐。
晚娘呆呆地望著地上冒著熱氣的焦黑瓦罐，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整個人瞬間垮了下去，無力地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爐火還在微弱地跳動，映著她煞白的小臉上，滾下兩道冰冷絕望的淚痕。
姨娘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像鈍刀子割在心口。地上那口燒焦的瓦罐和黑糊的藥渣，如同巨大的嘲笑烙印在眼底。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漫過頭頂。錢？哪里來錢？再去求那奸猾的走方郎中嗎？他不會再信她了！偷？庫房有婆子看守，主母的院子更是飛鳥難入……
只剩下一條絕路——父親！對，父親林孝源！他是家里唯一一個能拿出這錢、能管這事的人！姨娘是他的妾！他還記得姨娘吧？哪怕只看在姨娘伺候多年的份上？哪怕只給一點(diǎn)點(diǎn)錢……讓她再去抓一次藥……
這個念頭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點(diǎn)燃了晚娘眼中被絕望壓熄的光芒。她一個激靈從冰冷的地上爬起，顧不上滿臉的爐灰和淚痕，甚至忘了換下沾滿焦灰的舊棉襖。她像頭被逼到絕路的小獸，沖出低矮冰冷的小耳房，直撲前院通往書房的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