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梅雨總帶著化不開的黏膩。蘇清歡蹲在老宅的屋檐下,看著雨水順著青瓦的紋路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聚成小小的水洼,倒映著廊下那株被蟲蛀了半邊的桂樹。
竹籃里的桂花茶還冒著熱氣,是給小夢準(zhǔn)備的。女孩這幾日總咳得厲害,夜里常常坐起來對著窗外出神,手里攥著片從北京帶回的銀杏葉 —— 那是葉霆被帶走前,偷偷塞給她的。
“清歡,” 母親端著剛蒸好的梅子糕從廚房出來,藍(lán)布衫的袖口沾著面粉,“北京來的律師剛打電話,說葉霆在看守所里又犯了哮喘,情況不太好?!?/p>
蘇清歡捏著茶盞的手指猛地收緊,青瓷杯沿在掌心壓出半圈紅痕。她想起那個雨夜里,葉霆被抬上救護(hù)車時蒼白的臉,想起李明在會議室里陰鷙的眼神,喉間像堵著團(tuán)浸了水的棉絮,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檐外的雨忽然變急了。小夢披著蓑衣從巷口跑回來,竹筐里的草藥沾著泥水,是她聽老中醫(yī)說的治哮喘的偏方?!疤K姐,” 女孩的褲腳濕透了,凍得嘴唇發(fā)紫,“我去郵局寄藥,他們說看守所不讓收私人包裹?!?/p>
蘇清歡接過竹筐時,指尖觸到女孩冰涼的手背。那道在影視基地被劃傷的疤痕,此刻在雨霧中泛著淡粉色,像條永遠(yuǎn)不會愈合的傷口。“我們?nèi)ケ本?。?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有些東西,總得親手交到他手里?!?/p>
臨行前,父親將那本牛皮筆記本塞進(jìn)她行囊。最新的一頁上,貼著片新鮮的桂葉,旁邊寫著:“梅雨過后,便是晴天?!?蘇清歡摸著那行字,忽然想起多年前,父親也是這樣,在她第一次離開家去外地上學(xué)時,在她的行李箱里塞了片桂葉。
高鐵穿越雨幕時,車窗外的景物都變得模糊。蘇清歡翻開筆記本,在某頁關(guān)于 “正義” 的論述旁,發(fā)現(xiàn)了父親新添的批注:“有些真相,就像埋在梅雨季的種子,總要經(jīng)歷漫長的等待,才能破土而出?!?/p>
北京的雨帶著鐵銹味。蘇清歡站在看守所外的梧桐樹下,看著律師將藥包遞進(jìn)去。樹葉上的雨水滴在她的傘面上,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像極了葉霆在法庭上沉默的呼吸。
“葉先生說,” 律師回來時,臉色凝重,“讓你小心李明的人。他們好像在查小夢奶奶的病歷,想找出點什么。”
蘇清歡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想起小夢奶奶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的那句話:“有些事,爛在肚子里,比說出來好。” 當(dāng)時老人的眼神里,藏著她讀不懂的恐懼,此刻想來,卻像把鈍刀,在她心口慢慢割著。
雨停時,天邊泛起淡淡的霞光。蘇清歡帶著小夢去了那家葉霆常去的咖啡館,坐在靠窗的位置,點了兩杯桂花拿鐵。女孩捧著杯子,指尖在杯壁上劃出桂花的形狀,忽然低聲說:“蘇姐,我好像想起些事?!?/p>
小夢說,去年冬天,她去醫(yī)院看奶奶時,曾在走廊里撞見李明和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說話。那人手里拿著份病歷,上面的名字被茶水洇了,只看清 “…… 玲” 兩個字,和父親筆記里那張泛黃照片上的女星同名。
“他們說,” 小夢的聲音帶著哭腔,手指緊緊攥著那片銀杏葉,“要讓她永遠(yuǎn)醒不過來。”
蘇清歡的指尖在筆記本上劃過那張被撕碎又粘好的照片,忽然明白葉霆為什么寧愿自己身陷囹圄,也要護(hù)住那個在精神病院的女人。有些秘密,一旦揭開,就會像梅雨季節(jié)的霉菌,蔓延到所有人的生活里。
離開咖啡館時,暮色已經(jīng)降臨。蘇清歡牽著小夢的手走在長安街上,華燈初上,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忽然,一輛黑色轎車緩緩跟了上來,車窗里露出張熟悉的臉 —— 是李明的助理。
“蘇小姐,” 車窗降下,露出只戴著白手套的手,遞過來個信封,“李總說,只要你把筆記本交出來,葉先生就能得到最好的治療。”
蘇清歡沒接信封,只是將小夢護(hù)在身后。晚風(fēng)吹起她的發(fā)梢,帶著遠(yuǎn)處護(hù)城河的潮氣,像極了蘇州梅雨季的黏膩?!案嬖V李總,”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有些東西,比生命還重要?!?/p>
轎車駛離時,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們的裙擺。小夢忽然指著天邊的晚霞,輕聲說:“蘇姐,你看,像不像奶奶院子里的晚霞?”
蘇清歡抬頭望去,夕陽的余暉透過云層,在天邊染出一片絢爛的紅,像極了那年深秋,小夢額角流淌的血。她握緊了手里的筆記本,忽然想起父親寫的那句話:“有些債,總要有人償還?!?/p>
回到住處時,已是深夜。蘇清歡將小夢安頓好,獨自坐在燈下翻看筆記本。在某頁關(guān)于 “勇氣” 的論述旁,父親畫了株小小的桂樹,旁邊寫著:“縱經(jīng)風(fēng)雨,根不可移?!?/p>
窗外的雨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的,像在訴說著一個漫長而悲傷的故事。蘇清歡合上筆記本,指尖在封皮的 “守心” 二字上輕輕摩挲,她知道,這場梅雨,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