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房的陰冷和那股子腐爛味兒,好像還粘在江臨的鼻腔里,甩都甩不掉。他拖著灌了鉛似的腿挪回病房區(qū)。胳膊上的傷被寒氣一激,針扎似的疼,一下下往骨頭縫里鉆。累,累得像被濕透的棉被從頭裹到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九百九十八次輪回的磨損,從來沒這么清晰過,像砂紙在磨他的魂兒。
“嘎吱——” 鐵門軸澀澀地響。江臨推開自己的病房門。
墻角那張冰冷的鐵架床上,李明縮成一團,活像只嚇破膽的鵪鶉。聽見動靜,他猛地一哆嗦,差點滾下來??辞迨墙R,他臉上那副硬擠出來的、比哭還難看的假笑“唰”地垮了,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恐懼。
“江…江哥!”李明帶著哭腔撲過來,聲音都劈了,“你…你上哪去了?剛才…走廊那燈!全他娘的瘋了!又閃又炸!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以為護工要來拖人了!”他語無倫次,眼珠子驚恐地瞟著門外那片黑,好像下一秒就有鐵鉤子伸進來?!皬垙姟瓘垙娝彼齑蕉兜孟窈Y糠,后面的話死活不敢吐出來,只用眼神傳遞著巨大的恐懼。
江臨沒吭聲,繞開他,徑直走到自己那張同樣冰涼的床邊,重重坐下去。床架子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他閉上眼,用沒傷的手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李明那聒噪的恐懼像蒼蠅在耳邊嗡嗡,攪得他本就亂成一團的腦子更煩。
“閉嘴。”聲音不高,卻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
李明被凍得一哆嗦,后面的話全噎在嗓子眼兒。他縮著脖子,不安地搓著手,嘴角又開始不受控地抽搐,想重新掛上那副假笑,比哭喪還難看。
病房里死寂。只有李明壓抑的、帶著恐懼的喘氣聲,和江臨自己沉重的心跳。窗外那“黑夜”凝固著,沒星星沒月亮,只有一片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深灰。慘白的應(yīng)急燈光從門縫底下鉆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扭曲的光帶。
時間在這凝固的絕望里,慢得磨人。
不知過了多久,走廊里響起了腳步聲。
不是護工那種沉重、機械、帶著鐵銹摩擦的步子。這聲音很輕,很規(guī)律,是高跟鞋硬跟敲在冰冷瓷磚上的脆響。
“嗒…嗒…嗒…”
清脆,穩(wěn)定,透著一股刻板的優(yōu)雅勁兒。
李明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從床上彈起來,撲到門邊,扒著門縫驚恐地往外瞅。江臨也睜開了眼,眼底的疲憊被一絲冰冷的警覺取代。
腳步聲,在門口停了。
門把手,輕輕轉(zhuǎn)動。
李明魂兒都嚇飛了,連滾帶爬縮回墻角,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抖得像狂風里的樹葉,臉上那點假笑徹底崩了,只剩下純粹的、赤裸裸的恐懼。完了!護工來了!抓人的來了!
門開了。
門口站著的,不是拎鐵鉤的護工。
是護士長。
慘白的應(yīng)急燈光描出她僵硬高挑的輪廓,漿洗得硬邦邦的護士服在幽暗里像裹尸布。臉上那張巨大的、油彩畫出來的“微笑”面具,在慘綠光線下透著一股非人的詭異。嘴角咧開的弧度,依舊標準得讓人心頭發(fā)毛。
她手里空著,沒推車,沒針筒,沒束縛帶。她就那么杵在門口,灰白色的玻璃眼珠死氣沉沉地轉(zhuǎn)動,掃過墻角抖成一團的李明,最后,定在床邊面無表情的江臨身上。
李明嚇傻了,氣兒都不敢喘,腦子里一片空白,只等著被拖走。
可護士長沒動。她就那么站著,維持著那個永恒不變的微笑姿勢。幾秒鐘的死寂,長得像一個世紀。
就在李明快憋死過去的時候,護士長那張油彩畫出的、咧到耳根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抽動了一下!
幅度小得幾乎看不清,像燈光晃了眼。
緊接著,那僵硬的嘴角,又像生銹的齒輪,極其緩慢地、向上咧開了一點點!原本就巨大的笑容,這下更夸張、更瘆人了!油彩被拉扯著,底下塑料臉皮那不自然的紋路都隱約可見!
這細微的變化,在李明眼里就是惡鬼的獰笑!他再也繃不住,喉嚨里擠出一聲短促的、像被掐斷脖子的雞叫,身體抖得快要散架。
但護士長還是沒動。她只是咧著那更加夸張詭異的笑容,灰白的眼珠在眼眶里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視線似乎越過了篩糠的李明,又落回江臨身上。
她的喉嚨里,突然發(fā)出一陣細微的、像老舊收音機調(diào)頻的“滋滋”聲。
然后,一個干澀、冰冷、毫無起伏,卻又怪異地模仿著人類“熱情”語調(diào)的電子合成音,從那張油彩笑臉下擠出來:
“滋…親…愛…的…患…者…們…晚…上…好…滋…”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雜音刺耳,卻拼命維持著一種刻意的、讓人汗毛倒豎的“親切”。
“滋…愿…您…擁…有…一…個…微…笑…的…夜…晚…滋…”
說完這“祝?!?,護士長那咧到極限的油彩笑臉微微側(cè)了側(cè),灰白的眼珠似乎在江臨臉上停了半秒。接著,她像完成了程序設(shè)定,僵硬地轉(zhuǎn)身,“嗒…嗒…嗒…”的高跟鞋聲再次響起,機械地、一步一頓,朝著下一個病房走去。
直到那聲音徹底消失,李明才像被抽了骨頭,“噗通”癱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把衣服都浸透了。他驚魂未定地看向江臨,帶著哭腔:“江…江哥!她…她剛才說啥?微笑的夜晚?她…她是不是魔怔了?她剛才…剛才是不是在笑?笑得…額滴親娘咧,嚇死個人!”
江臨沒理他。他依舊坐著,眉頭卻擰緊了。護士長最后那半秒的凝視,那模仿“熱情”卻冰冷刺骨的語調(diào),還有那強行咧開、快把油彩撐裂的詭異笑容……這不對勁。這絕不是設(shè)定好的“微笑服務(wù)”。
這更像是……程序錯亂了?或者……某種“感染”的苗頭?
就在這時,走廊里猛地炸開了鍋!
“啊——!”
“滾開!別過來!”
“救命!她…她笑了!她沖我笑了!”
驚恐的尖叫、推搡碰撞、東西摔碎的聲音……像冷水潑進滾油,瞬間撕破了病房區(qū)的死寂!聲音從好幾個方向傳來,不止一間病房出事了!
李明嚇得一骨碌爬起來,又撲到門縫邊,哆嗦著往外看。
江臨也站起身,走到門邊。
慘綠的應(yīng)急燈下,走廊亂成了一鍋粥!
幾個穿著藍白條病號服的玩家,嚇得魂飛魄散,從各自的病房里沒頭蒼蠅似的沖出來亂竄!臉上那點強裝的假笑早沒了影兒,只剩極致的恐懼。
追在他們身后的,是幾個年輕護士!
這些護士,臉上也焊著那永恒不變的僵硬笑臉面具??蛇@會兒,她們的表情比護士長更……邪門!動作不再是那種機械的僵硬,反而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亢奮和扭曲!
一個護士,死死抓著一個男玩家的胳膊,臉上那標準微笑咧得異常開,嘴角快扯到耳根了,灰白眼珠子死死釘在玩家驚恐的臉上,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像破風箱似的怪笑!
另一個護士,堵在另一個玩家的病房門口,身體別扭地前傾著,胳膊張開,像是要抱人,臉上同樣掛著巨大僵硬卻透著詭異“熱情”的咧嘴笑,一步步往前逼,嚇得那玩家尖叫著倒退!
還有一個護士,追著一個玩家跑過了江臨他們的門口。她跑得姿勢怪極了,像關(guān)節(jié)銹死的木偶在強行加速,臉上咧開的笑容在綠光下活脫脫是個惡鬼,喉嚨里還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著電子音:“滋…別…跑…呀…滋…來…笑…一…個…滋…”
“傳…傳染了?”李明看著門外這活脫脫的群魔亂舞,嘴唇哆嗦著,“微…微笑…真?zhèn)魅玖???/p>
江臨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掃過每一個陷入“微笑狂熱”的護士。那“熱情”假得掉渣,機械化得惡心,卻又帶著一股被強行賦予的、令人作嘔的侵略性。她們在程序化地執(zhí)行“微笑服務(wù)”,但有什么東西——很可能是他埋下的那顆“冷笑話病毒”的種子,或者剛才那場“午夜劇場”制造的混亂——攪亂了程序,把這“服務(wù)”變成了扭曲的恐怖追逐。
他的視線最后落在自己胳膊上那道還在慢慢滲血的傷口。血腥味在空氣里散開。
一個護士像是被這新鮮的血腥味勾住了,猛地停下追逐。她僵硬地扭過頭,灰白的眼珠子鎖定了站在門口、面無表情的江臨。臉上那巨大的、咧開的笑容紋絲不動,身體卻以一種極其不協(xié)調(diào)的姿態(tài),一步、一步,朝著江臨挪了過來。
目標,似乎就是他胳膊上那道流血的傷口。
李明嚇得魂飛魄散,死命抓住江臨的衣角往后拽:“江哥!快…快關(guān)門!她過來了!沖你來了!”
江臨卻紋絲不動。他站在門邊,看著那個帶著詭異笑容、步步逼近的護士,眼底深處,寒星般的光芒倏地亮起。
他非但沒退,反而迎著那護士,緩緩地、極其刻意地,抬起了自己受傷的胳膊。鮮血正從撕裂的傷口往外滲,染紅了半截袖管,在慘綠的燈光下,那抹暗紅刺眼得很。
“想要?”江臨的聲音平靜得瘆人,帶著一絲冰冷的戲謔,對著那被血腥味勾過來的護士,抬了抬流血的手臂,“新鮮的,熱乎著。”
那護士灰白的眼珠子死死釘在那抹刺目的血紅上,喉嚨里的“嗬嗬”聲更急了,臉上的笑容似乎又咧開一分,腳步也快了些,直直地朝著江臨的胳膊抓來!
“不??!”李明發(fā)出絕望的嚎叫。
就在那冰冷的手指頭尖兒快要碰到傷口的瞬間——
“砰!”
一聲悶響!
江臨猛地抬腳,動作快得帶風,狠狠踹在護士的小腹上!力道大得嚇人,那穿著高跟鞋的護士整個身子像被卡車撞了,怪異地向后弓起,雙腳離地,直挺挺地倒飛出去!
“嘩啦——哐當!”
護士的身體狠狠砸在走廊對面的墻上,一聲悶響!胸前掛的塑料工牌撞得粉碎,碎片亂飛!她像一袋破麻袋似的滑落在地,抽搐兩下,不動了。臉上那巨大詭異的笑容,依舊死死焊在塑料臉皮上,在慘綠的光線里,像個摔裂了的笑臉面具。
江臨收回腳,像踢開了一塊礙眼的垃圾。他低頭,瞥了眼胳膊上還在滲血的傷,又抬眼掃過走廊里其他幾個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力震住、暫時停下動作的“微笑”護士。
臉上沒半點表情,只有一片近乎殘酷的平靜。他緩緩抬起那只沒傷的手,對著走廊里那些僵立的詭異笑臉NPC,還有那些驚魂未定、目瞪口呆的玩家,極其緩慢、極其清晰地,豎起了一根沾著灰和血的中指。
然后,他后退一步,“哐當”一聲,重重摔上了病房的鐵門。把門外那片混亂的尖叫、扭曲的電子笑聲和蔓延的“微笑”狂潮,徹底關(guān)在了外面。
門里,李明癱在地上,看著江臨那冷漠的背影,活像在看一尊來自地獄的煞神。門外,短暫的死寂后,更驚恐的尖叫和更扭曲的電子笑聲再次炸開,攪成一鍋瘋狂的地獄濃湯。
微笑的瘟疫,燒起來了。而江臨,用最蠻橫、最直接的方式,在這片燒起來的瘋狂里,劃下了第一道冰冷刺骨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