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曉薇握著他的手,沒說話。
陳默也沒有動。他能感覺到,從她手心傳來的溫度,正一點點驅散自己骨頭縫里的寒意。那只手不大,有些地方還帶著長期敲鍵盤留下的薄繭,但很穩(wěn)。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地抽回手,端起那杯已經不怎么熱的牛奶,喝了一大口。甜膩的液體滑過喉嚨,讓他那顆還在狂跳的心,稍微平復了一些。
“我沒事。”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夏曉薇看著他,點了點頭,依舊沒說話。她只是默默地收拾起桌上的東西,然后拿起他的外套,遞給他。
“出去走走吧,默哥。”她說,“屋里太悶了。”
兩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家門。
已經是深夜,小區(qū)里很安靜,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在夜色里投下寂寥的光。晚風吹過,帶著初秋的涼意和青草的味道。
他們沿著小區(qū)里那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慢慢地走著。誰也沒有說話,只有鞋底和石子摩擦發(fā)出的“沙沙”聲。
“對不起?!弊吡撕芫?,陳默突然開口。
夏曉薇的腳步頓了一下。“為什么說對不起?”
“不該把你卷進來?!标惸粗h處路燈下,一只飛蛾徒勞地撞擊著燈罩,“這事……比我想的要復雜。也……更危險?!?/p>
夏曉薇沉默了片刻。
“默哥,”她轉過頭,看著他,路燈的光在她眼睛里,映出兩點細碎的光斑,“我第一天來電臺實習的時候,你問我,為什么選《深淵回響》這么一個快倒閉的節(jié)目。”
陳默想起來了。那天,他看著這個一臉稚氣的姑娘,問了這個問題。
“因為我爸?!毕臅赞闭f,聲音很輕,“我爸以前是個長途貨車司機,常年跑夜路。他說,在那些又黑又困的夜里,唯一陪著他的,就是收音機里,一個叫李聞的主持人的聲音。”
陳默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后來,李老師走了。再后來,我長大了,也學了新聞。我想進電臺,我想……我想做和他一樣的主播?!毕臅赞钡拖骂^,踢了踢腳下的一顆石子,“可是,等我真的進來了,才發(fā)現(xiàn),這里早就沒有李老師那樣的節(jié)目了。大家都在追熱點,搞流量,沒人再愿意安安靜靜地,陪那些走夜路的人說說話了?!?/p>
“直到我聽到了你的節(jié)目?!彼痤^,重新看向陳默,“你的聲音,和李老師不一樣。但那種感覺,是一樣的。就是……很安靜,很干凈?!?/p>
“所以,默哥,不是你把我卷進來的?!?/p>
“是我自己,選擇走進來的?!?/p>
陳默看著她,喉嚨里像堵了團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一直以為,夏曉薇留下,是因為對那些超自然現(xiàn)象的好奇,或者是一個剛畢業(yè)的年輕人,對一份工作的執(zhí)著。
他從沒想過,這背后,還藏著這樣一段淵源。
他想起了李老師,想起了那句“守住心里的那點光”。
原來,那點光,不止照亮過他一個人。
“走吧,”他深吸一口氣,把所有翻涌的情緒都壓了下去,“送你回家?!?/p>
“不用了,”夏曉薇搖了搖頭,指了指不遠處的一棟樓,“我就住這兒。前幾天剛搬過來的?!?/p>
陳默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正是自己這棟樓的隔壁單元。
“你……”
“不放心你唄。”夏曉薇的語氣,又恢復了往日的輕松,“怕你哪天想不開,把自己給‘損耗’沒了,我上哪兒再去找這么個老板?”
她朝他揮了揮手,轉身跑進了樓道。
陳默站在原地,看著她消失在樓道口的背影,許久沒有動。夜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也吹散了他心里最后一點頹喪。
他突然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回到家,陳默沒有再進書房。他洗了個熱水澡,然后把自己扔在床上。
這一次,他沒有做夢。
一夜無話。
第二天,陳默是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的。
是林嵐。
“你昨晚……是不是又使用‘AURA’了?”電話一接通,林嵐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帶著一種罕見的、壓抑著的急切。
“是?!标惸瑳]有否認。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
“陳默,我警告過你,不要輕易嘗試‘主動搜索’!那會暴露你的‘信標’坐標!你知不知道你驚動了什么東西!”
“一個‘收聽者’?!标惸届o地回答。
林嵐再次沉默了。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更長。
“……你馬上離開你的住處?!彼俅伍_口時,聲音已經恢復了冷靜,但那份冷靜之下,是更深的風暴,“我們的人,十五分鐘后到。記住,不要帶任何和‘AURA’有關的設備。立刻,馬上!”
電話被掛斷了。
陳默從床上一躍而起,心臟狂跳。他來不及多想,抓起一件外套就往身上套。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他相信林嵐的判斷。
就在他準備出門的時候,他的目光,落在了書房的門上。
那些設備……不能留在這里。如果林嵐口中的危險真的降臨,這些東西,只會把夏曉薇也牽扯進來。
他沖進書房,手忙腳亂地開始拔線。調音臺,效果器,麥克風……他把所有設備都塞進一個巨大的登山包里。那包是當年他剛工作時,想著要去徒步旅行買的,結果一次也沒用過。
背上那個沉重的登山包,他感覺自己像背了一座山。
他沖出家門,看了一眼隔壁單元的窗戶。窗簾拉著,很安靜。他壓下心頭想要去敲門的沖動,轉身朝小區(qū)外跑去。
不能把危險帶給她。
跑到小區(qū)門口,他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去哪兒?”司機問。
陳默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這個城市這么大,卻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
“先……先去廣播電臺?!彼詈笳f。
那里,或許是他唯一熟悉的地方了。
出租車在路上,被堵了整整十分鐘。陳默坐在后座,手心里全是汗。他不停地看著后視鏡,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跟著他。但后面,只有一片望不到頭的車流。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號碼。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了接聽。
“喂?”
“陳默……救我……”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聲音。
是張揚。
他的聲音,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顫抖,像是剛從冰水里撈出來一樣。
“我在……我在電臺……他……他來了……”
“誰來了?”陳默的心,猛地揪緊了。
“不知道……一個……一個穿著黑西裝的男人……他不是人……他的眼睛……是黑的……全是黑的……”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和重物倒地的聲音。
然后,通話被掛斷了。
“師傅!快!去廣播電臺!快!”陳默對著司機大吼。
司機被他嚇了一跳,但還是猛地一腳油門,車子在車流中,像一條滑溜的魚,飛快地穿梭起來。
十五分鐘后,出租車在廣播大樓前停下。
陳默扔下幾張鈔票,背著那個巨大的登山包,沖進了大樓。
大樓里,一片死寂。
前臺的保安不見了,只有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走廊里的燈,忽明忽暗,像是接觸不良??諝饫?,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像是鐵銹和臭氧混合的怪味。
陳默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放輕腳步,朝自己的直播間走去。
直播間的門,虛掩著。
他從門縫里,看到一個人影,正背對著他,站在調音臺前。
那人影,穿著一身剪裁考究的黑色西裝,身形挺拔。他似乎正在饒有興致地,擺弄著臺上的設備。
陳-默認得那套西裝。
是張揚最喜歡穿的那個牌子。
但那個人,不是張揚。
陳默慢慢地、一點點地,推開了門。
“吱呀——”
一聲輕響,在死寂的走廊里,顯得格外刺耳。
那個黑西裝的人影,聞聲,緩緩地轉過身來。
他有一張英俊得近乎妖異的臉,皮膚蒼白得像上好的瓷器。嘴角,掛著一絲禮貌而疏離的微笑。
但他的眼睛,卻讓陳默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那是一雙,沒有眼白,也沒有瞳孔的眼睛。
只有一片純粹的、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
“你就是陳默?”那個男人開口,聲音溫和得像一位彬彬有禮的紳士,“我聽過你的節(jié)目。很有趣。”
他朝陳默伸出手,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
“初次見面,請多指教?!?/p>
“你可以叫我……‘收聽者’?!?/p>
陳默看到,在那個男人的腳邊,張揚正癱倒在地上,渾身抽搐,雙眼翻白,口吐白沫。他那件亮粉色的襯衫,皺巴巴的,像一塊被人丟棄的抹布。
而那個自稱“收聽者”的男人,正用一只戴著白手套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陳默留在直播間里的那只舊麥克風。
他的動作,溫柔而專注。
像是在撫摸一件,屬于他自己的,失而復得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