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聲音像一顆生銹的鐵釘,毫無預兆地楔進我昏昏沉沉的午后:“它今天有叫嗎?”我正盯著窗外被臺風尾掃得東倒西歪的芭蕉葉發(fā)呆,這問題顯得突兀又古怪。我下意識搖頭:“沒有啊?!甭曇舾砂桶偷?。
他站在昏暗的廚房門口,逆著光,那張平日里被煙熏火燎刻滿皺紋的臉模糊成一團陰影。只有眼底那點東西是清晰的——一種被強行壓下去的、渾濁的悲傷,像沉在杯底的茶垢?!八孟袼懒??!彼f,語調平直得像在陳述一件失手打碎的碗。
我和弟弟幾乎是同時從椅子上彈起來的,木頭椅腳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尖叫。“?。?!”弟弟的聲音劈了叉,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驚惶。我的震驚里則裹著沉甸甸的茫然,像一腳踩空樓梯,心猛地向下一墜。死了?怎么可能?昨天黃昏,隔著雨幕,我還看見那個熟悉的、毛茸茸的黑色身影在濕漉漉的院子里笨拙地奔跑跳躍,尾巴搖得像面破旗子。
我們沖進后院。風裹著雨腥氣撲在臉上。角落那個簡陋的、幾塊石棉瓦搭成的狗窩棚下,它蜷縮在沾滿泥水的枯草堆里。小黑。它側躺著,四肢僵硬地伸著,像一塊被人遺忘在冰天雪地里的木頭。幾只油亮肥碩的綠頭蒼蠅,已經迫不及待地在它緊閉的眼瞼和微張的、露出一點發(fā)暗舌頭的嘴角盤旋、起落,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低沉的嗡鳴。一股腐爛的氣息本該隨之彌漫,但我用力吸了吸鼻子,空氣里只有雨水、泥土和植物腐敗的濕冷味道。
“它這么躺著……”我的聲音發(fā)顫,輕得幾乎被雨聲吞沒,“還以為是在睡覺呢?!焙韲道锒碌脜柡Α5艿苷驹谖疑砗笠徊竭h的地方,呼吸粗重。
我挪動腳步,鞋底踩在濕泥上,發(fā)出輕微的“噗嘰”聲。我不敢彎腰,不敢伸手去碰那冰冷僵硬的軀體。目光掃過門邊,我抄起靠在墻上的那把破竹掃帚。細長的竹枝末端,已經磨得起了毛刺。我咽了口唾沫,心臟在肋骨后面擂鼓。我小心翼翼地,用掃帚柄那最細、最遠的一端,朝小黑僵硬的腹部輕輕戳了一下。
硬!
那觸感透過竹柄清晰地傳到我手心,冰冷、沉重、毫無彈性,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反彈力。不是肉體的質感,更像是凍透了一整夜的、邦邦硬的死豬肉。心,瞬間沉進了冰窟窿里。那根支撐著我的骨頭似乎一下子被抽走了,小腿肚子微微發(fā)軟。它真的走了。這個念頭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緩慢地切開了記憶的封口。
那些關于它的碎片,并不豐富,卻在此刻瘋狂地涌現出來,如同老舊放映機投射出的、閃爍不定的畫面。初來時,它還是一團被爸爸從路邊野草污水溝里撈出來的、瑟瑟發(fā)抖的小黑煤球,臭烘烘,奄奄一息。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用濕漉漉的鼻尖試探地碰我的手指,喉嚨里發(fā)出細細的嗚咽。再后來,它被那條該死的鐵鏈鎖住,每次掙脫后,它會像一陣黑色的小旋風沖向我,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尾巴搖得快要斷掉,黑亮的眼睛里盛滿了毫無保留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歡喜。而我,總會尖叫著后退,或者抄起手邊的掃帚驅趕它。它眼中的光芒會在那一刻迅速黯淡下去,變成一種小狗臉上不該有的、深深的困惑和受傷。
這些畫面,是它的“走馬燈”嗎?在我眼前無聲地流轉。它會活在我的記憶里嗎?像一張被時光漂洗褪色的照片?可悲的是,我竟然真的連一張它的照片都沒有。我們要是把它忘了,它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一切痕跡,是不是就真的像水汽一樣蒸發(fā)了?它應該……會很難過吧?眼眶一陣尖銳的酸澀,溫熱的液體迅速積聚。我猛地轉過身,不敢再看那片被蒼蠅統(tǒng)治的角落,逃也似的沖回屋里,把弟弟的呼喚和院子里那令人窒息的景象狠狠關在身后。房門合攏的輕響,隔絕了風雨,卻隔絕不了心臟深處蔓延開來的冰冷和空洞。
愧疚,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我喘不過氣。我總覺得,是我親手把它推進了那鐵鏈的牢籠里。
那還是過年的時候,家里請客,熱鬧得像煮沸的水。骨頭渣子、肉屑丟了一地。小黑和其他幾只親戚帶來的狗在桌下興奮地穿梭爭搶。我端著碗穿梭添菜,腳踝處猛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濕熱的壓力。我低頭尖叫,正對上小黑那雙因為過度興奮而顯得格外亮的眼睛。它大概只是想叼走我無意踩到的一塊骨頭,它的牙甚至沒能刺破我的皮膚,只是在腳踝上留下一個濕漉漉的齒印和幾道淺淺的紅痕。
但全家人的反應如同炸了鍋。爸爸臉色鐵青,媽媽聲音都變了調??袢?,這三個字像冰錐一樣懸在所有人頭頂。當天下午,我就被爸爸火急火燎地拽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那針頭又粗又長,冰冷的酒精棉球擦過皮膚,我趴在長凳上,屁股肌肉繃得死緊。針頭扎進去的瞬間,尖銳的疼痛讓我眼淚飆了出來。更疼的是哥哥事后那幾次陰陽怪氣的譏諷:“喲,千金小姐就是金貴,連自家狗咬一口都得打針。”他斜睨著我,“這下好了,小黑得蹲一輩子大牢了。” 我咬著嘴唇,指甲深深掐進手心,心里的怨毒翻騰著,既怨他,更怨自己。為什么不看清楚?為什么不反應快一點?為什么要尖叫?那點微不足道的紅痕,值得一場如此隆重的恐慌和懲罰嗎?
就是從那天起,小黑脖子上的鐵鏈,再也沒有解開過。那根粗糲的鐵鏈,長度只夠它在狗窩周圍不足兩米直徑的圓圈里活動。它被拴在了那片方寸之地,拴在了泥濘、日曬雨淋和永恒的孤寂里。
它當然反抗過。好幾次,它不知怎么弄開了那簡陋的鐵扣,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沖出牢籠,在院子里瘋狂地撒歡奔跑,繞著圈,把泥土刨得飛濺,對著天空發(fā)出短促而歡快的吠叫,仿佛要把積攢的所有力氣和渴望都在那一刻釋放干凈。那短暫的、珍貴的自由時刻,它總會第一時間沖向坐在屋檐下的我,帶著一身泥土和蓬勃的生命力。而我,身體會先于意識做出反應——猛地縮起腳,身體后仰,或者條件反射地抄起手邊的棍子虛張聲勢地揮舞。它沖刺的腳步會硬生生頓住,停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它不再搖尾巴,只是站著,濕漉漉的黑眼睛定定地看著我,那眼神里充滿了無法理解的困惑,像蒙著一層深重的霧。為什么小主人這么怕我?為什么我靠近她就躲?它不會明白的。每一次,都是爸爸罵罵咧咧地走過去,重新把那沉重的鐵扣咔噠一聲鎖死。我看著它被拖回那個角落,看著它眼中那點剛剛燃起的、屬于曠野的光一點點熄滅,重新變成一種逆來順受的麻木。我的心就像被那冰冷的鐵鏈反復抽打,內疚和同情如同藤蔓,纏繞勒緊,幾乎窒息。那條鐵鏈,它真的用盡了一生的力氣,也無法掙脫。
后來,它甚至失去了這種掙脫的欲望。時間在它身上流淌得格外殘酷。它的動作越來越遲緩,毛發(fā)失去了光澤,變得干枯灰白,尤其是嘴邊和眼眶周圍,白得刺眼。它不再吠叫,不再試圖掙脫。大部分時間,它只是蜷在窩棚下那塊干燥些的泥地上,安靜地趴著。偶爾抬起頭,眼神渾濁,像蒙著一層翳,越過低矮的院墻,長久地凝望著外面空曠的田野,或者追逐著天空中飛過的鳥影。那眼神,空洞得讓人心慌。它不再像狗,更像一個走到了生命盡頭、沉默寡言的老人,身上散發(fā)著日暮途窮的沉重氣息。
我開始習慣在傍晚,搬個小板凳坐在離它稍遠的屋檐下,靜靜地看著它。夕陽的余暉給它衰老的輪廓鍍上一層暗金的邊,卻無法溫暖那份深沉的暮氣。它眼角的痕跡,那深深的、濕潤的溝壑,無論怎么看,都像是兩道凝固的淚痕。它有時會感受到我的目光,緩慢地轉動頭顱,用它那雙渾濁的、仿佛沉淀了太多無法言說之事的眼睛望向我。那目光里沒有乞求,沒有怨懟,只有一種穿透歲月的平靜和疲憊。很奇怪,被它這樣凝視著,我竟沒有絲毫的不適,反而在心底升起一種奇異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哀傷的愉悅。仿佛在它面前,我無需任何偽裝,我的愧疚,我的懦弱,都被它那無聲的注視所包容。它比許多人,更像我的親人。一個沉默的、被鎖鏈禁錮的親人。
那段時間,一個念頭總是不請自來,像冰冷的蛇一樣纏繞著我的思緒:它真的好老了,要死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困惑和隱痛。記得看過科普,說成年狗的智力大概相當于七八歲的孩子。那小黑呢?它在生命的最后時光,是不是也像一個八歲的、被永遠囚禁的孩子一樣,什么都懂了?它懂不懂脖子上這根鐵鏈意味著什么?懂不懂自己為什么被剝奪了奔跑、玩耍、親近主人的權利?懂不懂為什么生命如此漫長又如此狹窄?它會不會難過?它是不是在無聲地難過?
這個困惑,在一個關于“狗為什么是狗”的故事里找到了某種尖銳的回響。那是一位國外的女士,她從小用特殊方法教她的狗認識字母和單詞。有一天,那狗用拼字板,磕磕絆絆地問出了那個石破天驚的問題:“狗為什么是狗呢?”讀到這個故事時,我像被一道閃電擊中,靈魂都在震顫。我仿佛能透過紙頁,感受到那只狗內心巨大的悲傷和困惑——為什么自己是狗,而不是人?為什么不能說話,不能表達,不能擁有更廣闊的天地?它一定也渴望成為人,渴望被真正地理解,渴望掙脫物種的枷鎖。
我激動地把這個故事講給正在灶臺邊忙碌的媽媽聽。她正用力揉著一團面,案板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皨?,你信不信?其實小狗什么都懂!它們能聽懂我們說話,只是不能像我們一樣開口說出來!”我急切地解釋著,試圖把那種震撼傳遞給她。
媽媽的動作停了一下,抬起沾滿面粉的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滿是“這孩子又犯傻”的不以為然:“瞎說什么呢!畜生就是畜生,還能聽懂人話?那不成精了!”
“不是成精!”我有點急了,搜腸刮肚地回憶著課本上的知識,“你看,這叫條件反射,是強化學習!沒有人天生就懂語言,都是后天聽別人說、看別人做才學會的!狗也一樣啊!它們天天跟我們待在一起,聽我們說話,看我們做事,時間久了,自然就能把聲音和意思聯(lián)系起來!比如你們總說‘抓老鼠’,只要說過幾次,狗就知道這個詞跟老鼠有關了!這就是學習啊!”我努力把概念掰開揉碎。
她皺著眉頭,似乎努力想了一下,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繼續(xù)用力揉面,咚咚聲更響了:“不懂不懂,你這套彎彎繞繞的,聽著就離譜。狗腦子哪能跟人比?它就是看個眼色,聽個語氣罷了。”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根深蒂固的、對物種界限的篤信。
然而,就在小黑死前的某個黃昏,媽媽的態(tài)度毫無征兆地發(fā)生了劇變。那天她端著一盆刷鍋水去后院倒,我正好在屋檐下收衣服。她回來時,臉色有些異樣,腳步也慢了下來。經過我身邊時,她突然停下,沒頭沒腦地低聲說了一句:“它真的好可憐啊……”聲音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東西。她抬眼望了望狗窩的方向,眼神復雜難辨,“它真的很乖,很聽話的……” 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愣住了。她沒再解釋什么,徑直走回了廚房。但從那天起,她似乎真的“看見”了那條鐵鏈,看見了小黑的處境?!八娴暮每蓱z”成了她時常掛在嘴邊的嘆息。她開始把洗碗水里的肉渣仔細挑出來,用個破碗裝著特意端到小黑窩邊。給它換水也勤快了些,有時還會對著蜷縮不動的小黑絮叨幾句家常,盡管它大多時候只是漠然地趴著。這轉變是因為同情?還是某種遲來的內疚?又或者,在某個瞬間,她真的與那雙蒼老渾濁的狗眼產生了深沉的共情?或許,在她心底深處,也終于開始把它當成了一個無法言語的“人”來看待,一個承受著不公命運的、沉默的伙伴。
再后來,爸爸不知從哪里又弄來一只黃白相間的小土狗,瘦骨嶙峋,眼神卻怯生生的,帶著初來乍到的驚恐。它被一根同樣粗糲的鐵鏈,拴在了院子更靠后的角落,遠離了小黑那彌漫著死亡氣息的窩棚。這只新來的小狗,有著和小黑當年一模一樣的熱情與笨拙。每當有人靠近,它就拖著沉重的鏈子拼命往前撲,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討好聲,小尾巴搖得快要斷掉。我依然會本能地繃緊身體,心里發(fā)毛,但看著它那毫不設防的、充滿渴望的眼睛,我強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再像以前那樣尖叫著跑開,或者撿起石頭驅趕它。我盡量克制著動作,只是對它揮揮手,低聲說:“別,別過來。”
它果然也繼承了掙脫的本領。沒過幾天,那簡陋的鐵扣就被它用蠻力和運氣弄開了。它興奮地沖了出來,在院子里橫沖直撞,撞翻了晾曬的簸箕,把剛掃攏的落葉攪得天翻地覆。那小小的身影,充滿了久違的、原始的活力。它甚至試圖沖向院門,奔向外面廣闊的世界。結局毫無懸念。爸爸聞聲出來,罵罵咧咧,輕而易舉地揪住它的后頸皮,像提溜一只不聽話的兔子,粗暴地把它拖回角落,咔噠一聲,那冰冷的鐵鏈再次鎖緊,宣告了它短暫自由的終結。它嗚咽著,徒勞地扒拉著脖子上的束縛,那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反復拉扯著我的神經。我站在屋檐下,看著這一幕輪回般的場景,胃里一陣翻攪。也許過不了幾天,爸爸又會帶回一只新的狗,拴在某個角落??醇易o院的責任,就這樣,在冰冷的鐵鏈交接中,一代代傳遞下去。禁錮,成了它們無法逃脫的宿命。
臺風是在小黑走的前幾天開始咆哮的。帶著海腥味的狂風像失控的巨獸,晝夜不停地撞擊著門窗,發(fā)出嗚嗚的悲鳴。暴雨傾盆,仿佛天空被戳了個巨大的窟窿。院子里積了深深淺淺的水洼,泥濘不堪。小黑那個簡陋的窩棚,石棉瓦被風掀開了一角,雨水肆無忌憚地灌進去,它蜷縮的那塊地方,想必早已濕透冰冷。它就是在這樣濕漉漉、冷颼颼的環(huán)境里,悄無聲息地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我想,它大概是著了涼,發(fā)了高燒,或者引發(fā)了什么陳年舊疾,在無人知曉的痛苦中,孤獨地走向了終點。它的一生,就像這臺風天,充滿了濕冷、禁錮和無盡的喧囂,卻從未真正擁有過一片晴朗自由的天空。
夜里,我輾轉反側。窗外的風雨聲像是無數鬼魂在嗚咽哭泣。閉上眼,就是小黑僵硬冰冷的身體,和那幾只揮之不去的綠頭蒼蠅。還有爸爸那句釘進我腦海的話:“它好像死了?!?“好像”?為什么是“好像”?他為什么能如此平靜地提前宣告它的死亡?
意識在悲慟和混亂中漸漸模糊。不知過了多久,我仿佛沉入了一片粘稠的、無聲的黑暗里。然后,一點微弱的光暈在黑暗中亮起。光暈中心,是小黑。它不再是僵硬冰冷的尸體,而是我記憶深處最鮮活的樣子——一身蓬松柔軟的黑毛,像個毛茸茸的煤球,四條小短腿憨態(tài)可掬。它就站在那里,安靜地看著我,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沒有了平日的困惑和悲傷,只有一種清澈見底的、幾乎令人心碎的平靜。
“主人,”它的聲音不是用耳朵聽到的,而是直接在我腦海里響起的,像一陣帶著草葉清香的微風,“我昨天真的還在啊?!?它的語氣那么肯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我猛地驚醒,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窗外,天光熹微,風雨聲小了些,但還在持續(xù)。那夢境清晰得可怕,小黑的聲音仿佛還在顱骨內回蕩。
一種強烈的不安攫住了我。我掀開薄被,赤著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無聲地穿過昏暗的堂屋,輕輕推開通往后院的門。
風雨過后的清晨,空氣濕冷刺骨。院子里一片狼藉,斷枝落葉滿地。我的目光急切地掃向那個角落——小黑的尸體還在,僵硬地蜷著,覆蓋著一層被雨水打濕的枯草,幾只蒼蠅依舊頑強地守在那里。然而,就在我收回目光的瞬間,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地上一些異樣的痕跡。
從那個冰冷的狗窩棚下,延伸出一串濕漉漉的爪印。
那爪印不大,是小型犬的尺寸。印痕很深,邊緣清晰,帶著從泥地里帶來的深褐色泥漿。它們歪歪扭扭,卻有著明確的方向——一路穿過泥濘的院子,越過堂屋的門檻,在相對干燥的堂屋泥地上留下幾個顏色稍淺的泥印,然后,徑直延伸向我房間的門縫底下。
我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我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那串指向我床榻的爪印,身體無法抑制地開始顫抖。冷意從腳底板瞬間竄上頭頂。這不可能!小黑明明就僵硬地躺在窩棚里!這爪印是哪里來的?是誰的?
我強迫自己蹲下身,湊近堂屋地上那幾個相對清晰的泥印。泥漿半干,呈現出一種深沉的褐色。就在其中一個爪印的中心,那濕泥里,赫然嵌著一小撮卷曲的、沾著泥水的黑色毛發(fā)!那毛發(fā)的顏色、質地,我再熟悉不過了!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和喉嚨。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激起全身的雞皮疙瘩。夢里的聲音再次在腦中炸響:“主人,我昨天真的還在啊!”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腳步聲。爸爸不知何時起來了,他站在堂屋門口,看著蹲在地上、臉色煞白的我,又順著我的目光看到了地上的爪印。他皺了皺眉,粗聲粗氣地說:“看什么呢?臺風天,到處濕漉漉的,踩點泥進來有什么稀奇?大驚小怪!”他語氣里的不耐煩一如既往。
我猛地抬起頭,死死盯住他那張被歲月和辛勞刻滿溝壑的臉。巨大的恐懼和連日積壓的悲傷、困惑混合成一種不顧一切的沖動。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我自己都陌生的尖銳:“爸!” 我指著地上那串指向我房間的爪印,指向泥印里那撮刺眼的黑色毛發(fā),“你到底……到底是什么時候發(fā)現它死的?” 每一個字,都像從冰窟窿里撈出來的石頭,沉重而冰冷地砸在地上。
爸爸臉上的不耐煩瞬間凍結了。他像是猝不及防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整個人僵在原地。那雙總是帶著點渾濁、點算計、點疲憊的眼睛,在昏暗的晨光里驟然收縮了一下。那里面有什么東西飛快地掠過——驚愕?慌亂?還是……一絲被戳穿的狼狽?那表情變化快得如同閃電,稍縱即逝,隨即被更深的、如同磐石般的陰沉覆蓋。
“你發(fā)什么瘋!”他猛地拔高聲音,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粗嘎的斥責在空蕩的堂屋里撞出回響,“前天!我說了是前天下午!你耳朵聾了?!”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老牛,胸膛劇烈起伏,脖頸上的青筋都凸了起來。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管地上的爪印,仿佛那是什么極度污穢的東西。他猛地轉身,大步走向廚房,沉重的腳步聲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憤怒,咚咚咚地砸在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堂屋里只剩下我一個人??謶趾捅淙缤瑢嵸|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涌來,將我死死地釘在原地。爸爸那瞬間的僵硬和失態(tài),比他任何一次粗暴的責罵都更讓我心膽俱裂。那絕不是面對女兒無端質疑時應有的反應。那是一種……秘密被猝然撕開一角時的本能防御。
前天下午?
可昨天黃昏,隔著被雨水沖刷得朦朧的玻璃窗,我分明看見那個熟悉的黑色身影在風雨飄搖的院子里,拖著沉重的鏈子,緩慢地、執(zhí)著地,一遍遍繞著它那直徑不足兩米的圓圈。雨水打濕了它灰白相間的毛發(fā),緊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身軀上。它低著頭,鼻子近乎貼著泥濘的地面,像是在徒勞地尋找著什么早已消失的氣味。那緩慢、機械、浸透了無望的動作,像一幀被慢放的、令人窒息的默片,清晰地烙印在我眼底。
一個是父親斬釘截鐵的死亡宣告,一個是我親眼所見的、屬于昨日的蹣跚身影。還有夢里小黑那清晰的低語,和眼前這串混著它毛發(fā)、直抵我床前的泥濘爪印……這些碎片在我混亂的腦海里瘋狂旋轉、碰撞,發(fā)出刺耳的尖叫。
哪一個是真的?或者說……哪一個,才是屬于“正常”的死亡?
廚房里傳來鍋碗瓢盆被粗暴挪動的聲響,爸爸在用行動宣泄他的怒火。那聲響更襯得堂屋死寂一片。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站起身,雙腿麻木得像不屬于自己。目光無法從那串爪印上移開。它們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從后院濕冷的泥土里誕生,帶著死亡的氣息和未解的謎團,最終消失在我緊閉的房門之下。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風雨飄搖的昨夜,掙脫了冰冷的軀殼,帶著滿身的泥濘和執(zhí)念,一步一步,走進了我的世界。
那串泥濘的爪印,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烙在堂屋的地面上,也烙進了我的骨髓里。爸爸在廚房里弄出的巨大聲響,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虛張聲勢的恐慌。他拒絕再談,用沉默和粗暴的回避筑起高墻。但這無聲的禁令,反而像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我心里激起更深的漩渦。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窗外的風雨不知何時徹底停了,只留下滿院狼藉和一地濕漉漉的水光。死寂像濃稠的糖漿,包裹著屋子,也包裹著我。時間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拖著粘稠的尾巴。我蜷縮在床上,薄被裹緊身體,卻絲毫感覺不到暖意。指尖殘留著觸碰竹掃帚柄時的冰冷觸感——那種屬于尸體的、堅硬如凍肉的冰冷。它和夢里小黑那毛茸茸的溫暖觸感、那平靜的眼神、那句“我昨天真的還在啊”的低語,在腦海中瘋狂地交替閃現、撕裂。
爸爸為什么要說謊?他堅稱前天下午發(fā)現了小黑的尸體,可我明明昨天還看見它在雨里徘徊!那具躺在濕草堆里的軀體,僵硬冰冷,蒼蠅環(huán)繞,卻又詭異地沒有散發(fā)出任何腐爛的氣味。這本身就像個巨大的悖論。還有那串爪印……那撮屬于小黑的毛發(fā)……這些細節(jié)像燒紅的針,反復刺戳著我的神經。
“篤、篤、篤。”
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叩擊聲,就在我房門下方的木板上響起。
我全身的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我屏住呼吸,耳朵豎得像受驚的兔子,捕捉著門縫下傳來的任何一絲動靜。
聲音消失了。
死寂重新籠罩。剛才那幾聲,會不會是風吹動什么東西?或者只是我過度緊張產生的幻聽?冷汗順著我的鬢角滑落。
“篤、篤。”
又來了!比剛才更清晰,更緩慢,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執(zhí)著。仿佛門外真的有一個小小的存在,用它沾滿泥漿的爪子,在輕輕地、耐心地敲著我的門扉。
一股無法抑制的沖動攫住了我,壓倒了恐懼。一種混雜著求證、愧疚和破釜沉舟的瘋狂念頭在心底嘶吼:我要知道!我必須知道!
我像幽靈一樣滑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上,悄無聲息地挪到門邊。右手顫抖著,輕輕搭在了冰涼的門把手上。冰冷的金屬觸感讓我打了個寒顫。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壓下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尖叫,然后,猛地壓下把手,一把拉開了房門!
門外,空無一人。只有堂屋昏暗的光線流淌進來。
我的目光急切地投向地面——就在我門口的那一小塊地方,那串泥濘的爪印消失了?;蛘哒f,它們延伸到了這里,卻沒有任何離開的痕跡。仿佛那個留下印記的存在,在敲響我的門之后,就憑空蒸發(fā)了。只留下門口地面上,一小攤尚未干涸的、混著泥漿的水漬。水漬中央,靜靜地躺著另一小撮卷曲的、濕漉漉的黑色毛發(fā)。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轟鳴。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當頭澆下,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強烈的、近乎自毀的執(zhí)拗。這無聲的造訪,這清晰的毛發(fā),像是一種沉默的邀請,或者說,是一種不容回避的質詢。
我的目光越過空蕩的堂屋,死死盯住通往后院的那扇門。那扇門,此刻仿佛連接著生與死的幽暗回廊。小黑冰冷的尸體,就在那扇門后。
去碰它。
一個聲音在我腦海深處響起,帶著蠱惑般的冰冷。去碰碰它。用你的手,去確認那冰冷,去感受那僵硬。也許只有最直接的接觸,才能刺破這層層疊疊的謊言和迷霧,才能……觸碰到那個被禁錮、被遺忘、被提前宣告死亡的靈魂所留下的真相。
這念頭瘋狂而危險,卻帶著一種致命的吸引力。仿佛那具冰冷的尸體,成了解開一切謎團的唯一鑰匙。我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腳步虛浮地穿過死寂的堂屋,推開了那扇通往真相(或是深淵)的門。
后院里彌漫著暴雨過后的清新與腐朽交織的氣息。泥土的腥氣,草木折斷的汁液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死亡的沉寂。角落里,小黑依然保持著那個僵硬的側臥姿勢,淹沒在濕漉漉的枯草堆里,像一塊被遺忘在時光角落的黑色礁石。那幾只蒼蠅還在,嗡嗡地盤旋著,構成唯一的生命跡象。
我一步一步走過去,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步都踩在濕軟的泥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噗嗤聲,在這死寂的院子里顯得格外刺耳。我停在了它面前。那股本該濃烈刺鼻的尸臭,依舊詭異地缺席??諝饫镏挥杏旰蟛菽竞湍嗤恋奈兜?。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蹲下身。膝蓋抵在冰冷濕潤的泥地上。目光落在它僵硬蜷曲的前爪上。那爪子沾滿了干涸的泥漿,指甲磨損得厲害。就是這樣的爪子,在昨夜的風雨里,踏過泥濘,留下通向我的印記嗎?
心臟在喉嚨口狂跳,撞擊著耳膜。我伸出右手,指尖無法控制地顫抖著,帶著一種赴死般的決心,一點點靠近那冰冷的軀體。近了,更近了……指尖終于觸碰到它脊背上那濕漉漉、沾滿泥漿的毛發(fā)。
冰冷!
那是一種穿透皮肉、直抵骨髓的寒意,順著我的指尖瞬間蔓延到整條手臂,幾乎凍結了血液。就在這徹骨的冰冷感攫住我的瞬間——
嗡!
世界猛地旋轉、扭曲、塌陷!
不是視覺,不是聽覺。是一種更原始、更直接的感官洪流,如同決堤的洪水,蠻橫地沖垮了我的意識堤壩,將我徹底淹沒!
* **寒冷!** 無孔不入的濕冷,從身下浸透骨髓的泥水傳來,鉆進每一根毛發(fā)深處。風像冰冷的刀子,刮過裸露的皮膚(毛發(fā)?)。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腑的刺痛。關節(jié)僵硬、生銹般地疼痛。
* **沉重!** 脖子上,一個冰冷、堅硬、粗糲的東西死死地勒著,緊貼著皮肉。每一次試圖轉頭,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那沉重和摩擦帶來的鈍痛都無比清晰。那不是裝飾,是刑具!是勒進生命里的枷鎖!喉嚨被壓迫著,吞咽都帶著火辣辣的痛楚。
* **干渴!** 喉嚨里像塞滿了滾燙的沙子,火燒火燎。舌頭干澀地舔過同樣干裂的鼻子。視線不由自主地投向不遠處那個破舊的、邊緣滿是綠苔的水盆——里面只有渾濁的雨水和幾片漂浮的落葉??释窕鹧嬉粯幼茻庾R,但身體被那該死的重量和長度禁錮著,無法挪動半步。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無法飲用的水,忍受著干渴的酷刑。
* **氣味!** 無數復雜到爆炸的氣味分子如同海嘯般沖擊著感官:泥土的腥甜、青草汁液的苦澀、腐爛落葉的霉味、墻角老鼠留下的騷臭痕跡、遠處廚房飄來的、勾起胃部瘋狂痙攣的飯菜香氣(肉!骨頭?。?、還有……自己身上毛發(fā)沾著的污水和泥漿混合的餿味。每一種氣味都如此濃烈,帶著各自強烈的情緒信號,幾乎要將大腦撐爆。
* **聲音!** 風聲掠過棚頂石棉瓦的嗚咽、雨滴砸進水洼的噼啪、院墻外田野里模糊的蟲鳴鳥叫、屋子里隱約傳來的人聲和碗碟碰撞聲……這些聲音被放大了無數倍,帶著各自的方位和距離感,嘈雜地涌入。但最清晰、最刺耳的,卻是自己每一次沉重呼吸時,喉嚨里發(fā)出的、帶著鐵鏈輕微震顫的“嗬嗬”聲,以及……心臟在胸腔里緩慢而疲憊的跳動,咚…咚…咚…每一下都像在泥沼中掙扎。
緊接著,是畫面。不是連貫的影像,而是無數破碎的、帶著強烈情緒色彩的片段,如同鋒利的玻璃碎片,狠狠扎進我的意識:
* **幼時的自由奔跑!** 腳下是松軟溫暖的泥土和青草,風呼呼地掠過耳邊,帶來自由的味道!四肢充滿了無窮的力量,可以肆意地奔跑、跳躍、追逐翻飛的蝴蝶!那種無拘無束的狂喜,像金色的陽光一樣燦爛!
* **腳踝觸碰的瞬間!** 巨大的、帶著肉香的骨頭!興奮地沖過去,牙齒碰到了什么柔軟的東西(腳踝?)。然后,是刺破耳膜的、屬于小主人的尖叫!世界瞬間被恐懼籠罩。不解!巨大的不解!為什么?我只是想叼走骨頭!我沒有咬她!那驚恐的尖叫像冰錐刺穿了喜悅。
* **鐵鏈扣死的“咔噠”聲!** 清脆,冰冷,帶著終結一切的回響。脖頸驟然一沉!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家的氣味和主人手掌的溫度瞬間被隔斷在幾步之外。第一次被鎖??!茫然!困惑!然后是徒勞的掙扎、拉扯!鐵鏈紋絲不動,脖子被勒得生疼!喉嚨里發(fā)出委屈的嗚咽,換來的只有不耐的呵斥。自由的金色大門,在眼前轟然關閉。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第一次沒頂而來。
* **掙脫后的短暫歡愉!** 鐵扣松開的瞬間!難以置信的狂喜!沖!不顧一切地沖向熟悉的身影(小主人?。?!搖尾巴!跳躍!想把所有的快樂都分享給她!可是……她為什么在后退?為什么臉上是驚恐?為什么她舉起了棍子?那驟然冷卻的熱情,那巨大的困惑和受傷……比鐵鏈更沉重地砸在心口。歡愉像泡沫般碎裂,只留下更深的冰冷。
* **院墻外,同類奔跑的身影!** 隔著低矮的院墻,看到它們!自由的!在廣闊的田野里追逐!嬉鬧!陽光灑在它們油亮的毛發(fā)上!喉嚨不受控制地發(fā)出激動的吠叫!回來!看看我!帶我一起!帶我一起跑?。∽ψ盈偪竦匕抢嗟?,脖子被鐵鏈勒得幾乎窒息??释褚盎鹆窃?,燒得心肺劇痛,卻只能換來墻上冰冷的泥土碎屑和脖頸間更深的勒痕。
* **角落里,日復一日的凝望。** 天空的顏色從湛藍到灰白,再到深藍綴滿星辰。雨滴落下,雪粒飄下。同一個角落,同一條鐵鏈的長度。身體里的力量一點點流逝,像沙漏里的沙。奔跑的欲望被沉重的疲憊取代,只剩下日復一日地趴著,望著那堵永遠無法翻越的矮墻,望著那片永遠無法踏足的田野。孤獨,像藤蔓纏繞著日漸衰老的身體,越收越緊。一種模糊的認知在意識深處浮起:這就是我的一生嗎?就這樣……結束了?
這些冰冷的觸感、撕裂的疼痛、爆炸的氣味、放大的聲音、灼燒的渴望、碎裂的畫面、無邊的孤獨……所有屬于小黑的感官和記憶碎片,如同狂暴的泥石流,在百分之一秒內,蠻橫地沖垮了我所有的意識防線,將我徹底吞噬!
“呃啊——!”
一聲非人的、凄厲到極點的尖叫終于沖破了我緊咬的牙關,在死寂的后院中炸響!那不是我的聲音,更像是靈魂被生生撕碎時發(fā)出的最后哀嚎。
我猛地抽回手,像被燒紅的烙鐵燙到,整個人向后跌坐在地,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了褲子。眼前天旋地轉,胃里翻江倒海。剛才那短短一瞬的“共感”,如同經歷了一場漫長而酷烈的刑罰,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氣和精神。我癱坐在泥地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葉,帶來刺痛。眼淚混合著冷汗,毫無知覺地洶涌而出。
“搞什么鬼!”爸爸暴怒的吼聲從廚房門口傳來。他大概是被我那聲尖叫驚動了,手里還拎著個鍋鏟,臉上混雜著驚疑和未消的怒火。當他看到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小黑尸體旁邊的泥水里,眼神明顯閃爍了一下,那怒火里摻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和……慌亂?“你魔怔了?!滾回屋里去!別在這里丟人現眼!”他的斥罵依舊兇狠,但底氣明顯不足。
我抬起淚眼模糊的臉,透過一片水光,死死地盯住他。喉嚨里火燒火燎,發(fā)不出成句的聲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嗚咽。但我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顫抖的手指,指向地上那具冰冷的黑色軀體。指尖殘留的徹骨寒意還在刺痛我的神經。
“它……”我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它昨天……還活著……在雨里……走圈……”每一個字都耗盡力氣,帶著血淚控訴般的顫抖,“你……前天……就……把它……”后面的話被劇烈的哽咽堵住。
爸爸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像刷了一層白堊土。他嘴唇哆嗦著,眼神躲閃,不敢與我對視,更不敢看地上的小黑。那瞬間的慌亂和狼狽,像一道刺目的閃電,照亮了他精心掩蓋的真相。
“放屁!”他猛地咆哮起來,像是要用巨大的音量驅散內心的不安,鍋鏟被他捏得咯咯作響,“死了就是死了!前天死的!你他媽少在這里裝神弄鬼!滾!給我滾進去!”他揮舞著鍋鏟,像在驅趕什么不潔的東西,腳步卻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遠離了小黑尸體的方向。
他那色厲內荏的咆哮,那不敢直視的退縮,比任何承認都更有力地證實了我那可怕的“共感”所揭示的一切。冰冷的事實像鐵錘砸下:他早就知道小黑不行了,他提前宣告了它的死亡,他任由它在風雨和冰冷的鐵鏈中,孤獨地咽下最后一口氣。甚至……可能為了省去麻煩,為了掩蓋他作為“主人”的失職,他選擇了視而不見,直到那具軀體變得足夠“明顯”。
極度的悲傷、憤怒、冰冷的恐懼,還有那來自小黑臨終時刻的、沉重的孤獨和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將我徹底淹沒。眼前爸爸扭曲憤怒的臉孔開始晃動、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溫柔而不可抗拒地吞噬了我最后一絲意識。在徹底墜入虛無之前,我仿佛又聽到了那個聲音,不再是腦海中的低語,而是帶著風雨的嗚咽,在靈魂深處幽幽回蕩:
“主人……好冷啊……”
……
意識如同沉船,在漆黑的深海里緩慢上浮。耳邊是持續(xù)的、單調的滴水聲,嗒……嗒……嗒……像是時間在冰冷地計數。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試圖掀開,都牽扯著整個頭顱的鈍痛。
“姐?姐!你醒了?” 是弟弟的聲音,帶著哭腔,近在咫尺。
我艱難地掀開眼皮。模糊的視線里,是自家低矮的、被煙火熏得發(fā)黃的房梁。弟弟那張還帶著稚氣的臉湊在眼前,眼睛紅腫,寫滿了恐懼和無措。媽媽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心冰涼,還在微微顫抖。她看著我,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fā)不出聲音,只有大顆大顆的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
“我……”喉嚨干得冒煙,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你嚇死我們了!”弟弟的眼淚也跟著掉下來,“你在后院暈倒了!渾身冰涼,怎么叫都不醒!爸……爸把你抱回來的……”他說到“爸”字時,聲音明顯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媽媽緊緊攥著我的手,冰涼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她終于發(fā)出聲音,破碎而顫抖:“囡囡……別想了……都過去了……過去了……”她反復念叨著,像是在安慰我,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她的眼神渙散,里面殘留著巨大的驚嚇,目光時不時地、不受控制地瞟向房門的方向,仿佛那里潛伏著什么讓她極度不安的東西。
爸爸不在房間里。但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氛圍卻無處不在。弟弟和媽媽的恐懼,像一層無形的膜,包裹著這個小小的空間。他們知道什么?或者說,他們感覺到了什么?
“它……”我掙扎著想問小黑的事,但剛吐出一個字,媽媽就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一哆嗦,用力搖頭,眼淚流得更兇了。
“別問了!囡囡!別問了!求你了!”她幾乎是哀求著,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你爸他……他……”她的話戛然而止,只剩下壓抑的、令人心碎的啜泣。她不敢說下去,某種更深的恐懼讓她噤若寒蟬。
弟弟也瑟縮了一下,小聲補充:“爸……爸剛才在院子里……發(fā)了好大的火……把……把小黑……弄走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聽不見。
弄走了?是埋了?還是……像處理一件無用的垃圾一樣丟棄了?想到小黑那被鐵鏈鎖了一生的身體,最終連一個安靜的歸處都可能失去,心臟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無法呼吸。那串指向我床前的爪印,那撮毛發(fā),那場撕裂靈魂的“共感”……所有被強行壓抑的冰冷記憶,再次翻涌上來,帶著刺骨的寒意。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我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媽媽和弟弟驚慌失措地拍著我的背。
“嘔——!”
一大口暗紅色的、粘稠的液體毫無預兆地從我口中噴出,濺在媽媽慌忙伸過來擦拭的手帕上,也濺在了灰白色的床單上。那不是食物的殘渣,那顏色……像凝固發(fā)黑的血塊!
媽媽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手帕掉在地上,她看著自己手上和床單上的污跡,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盡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弟弟嚇得呆在原地,張著嘴,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我也愣住了??粗谴棠康陌导t,看著媽媽驚恐欲絕的表情,一種荒謬的、冰冷的平靜感反而籠罩了我。這不是我的血。這腥氣……這粘稠冰冷的質感……是泥漿!是后院那混著小黑毛發(fā)、冰冷腥臭的泥漿!它還在我身體里!它從未離開!
就在這時——
“哐當!”
一聲巨響猛地從堂屋傳來!像是什么沉重的東西被狠狠砸在地上,碎裂開來。
緊接著,是爸爸那變了調的、如同野獸般驚駭欲絕的嘶吼!
“啊——!滾開!別過來!滾開啊——!”
那聲音里蘊含的恐懼是如此純粹、如此原始,瞬間刺穿了墻壁,讓房間里的空氣都凍結了!媽媽嚇得渾身一抖,猛地捂住了嘴,眼神驚恐地望向房門,身體下意識地緊緊抱住了瑟瑟發(fā)抖的弟弟。
我撐著虛弱無力的身體,掙扎著想要坐起。是它!一定是它!那無聲的造訪者!它來了!它終于……去找他了!
堂屋里的嘶吼和碰撞聲還在繼續(xù),混雜著桌椅翻倒、瓷器碎裂的刺耳噪音。爸爸的咆哮聲從最初的驚駭,迅速轉為一種瀕死的、語無倫次的哀嚎:
“不是我!別找我!……走開!……鏈子!……是鏈子!……你自己……你自己凍死的!……別過來!啊——!”
“鏈子”……“凍死”……這些破碎的詞句,像冰冷的子彈,射穿了最后一絲僥幸。真相,在恐懼的哀鳴中赤裸裸地暴露出來。
媽媽死死抱著弟弟,兩人蜷縮在床邊,抖得像風中的落葉,連哭都不敢大聲。爸爸那非人的慘叫聲,如同地獄傳來的回響,一聲聲撞擊著耳膜。
我靠在冰冷的土墻上,身體因脫力和剛才的嘔出而微微顫抖。聽著外面那場屬于父親的、遲來的恐怖風暴,看著床單上那刺目的、混著泥漿的暗紅污跡,再感受著喉間殘留的、那不屬于我的冰冷腥氣……一種奇異的、近乎虛無的平靜,反而像冰冷的湖水,緩緩漫過心口。
結束了?還是……某種更深的糾纏,才剛剛開始?那冰冷的泥漿,那沉重的鐵鏈,那無聲的凝視……它們真的會隨著一具軀體的消失而消散嗎?
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時已經完全暗沉下來。夜色,帶著更深的寒氣和死寂,無聲地籠罩了這座被恐懼浸透的農家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