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下學期的空氣，是凝固的鉛。
市重點中學的招牌像一柄懸在每個人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
將原本鮮活的少年時光壓榨成試卷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符號。教室里，
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是唯一的主旋律，偶爾夾雜著幾聲極力壓抑的咳嗽或翻頁的脆響。
窗外的春光燦爛得近乎諷刺，卻無人抬眼。我們像一群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
在名為“中考”的熾熱沙漠里，憑著最后一點慣性，麻木地汲取著名為“知識點”的養(yǎng)分。
曾經(jīng)喧囂的課間消失了，走廊里只剩下奔向廁所或辦公室的匆忙腳步。
連我們?nèi)齻€——我、小蕾、小婷，這個曾經(jīng)以插科打諢、笑聲聒噪聞名全班的“鐵三角”，
也徹底沉寂下來。無形的焦慮如同藤蔓，勒緊了每個人的咽喉。它帶來的第一個清晰裂痕，
出現(xiàn)在小蕾的手腕上。那天課間，我正盯著物理電路圖發(fā)呆，
眼角的余光瞥見小蕾在整理袖口。動作有些刻意地快，但那一瞬間，
足夠我看清她白皙的腕部內(nèi)側(cè)，赫然貼著三四條創(chuàng)可貼。不是隨意粘貼，
而是異常整齊地橫向排列著，像幾條沉默的、蒼白的警戒線。我的心猛地一沉。
旁邊的同桌顯然也看到了，我們交換了一個驚疑不定的眼神。自殘？
這個冰冷的詞瞬間浮上心頭?？諝饫锼坪醵嗔它c什么，不再是單純的沉悶，
而是一種帶著血腥味的粘稠壓抑。小蕾似乎察覺到了我們的注視，飛快地拉下袖子，
動作近乎倉皇，她低著頭，濃密的劉海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一個繃緊的下頜線。那排創(chuàng)可貼，
成了我們之間第一道無聲的裂縫。我們同住一個宿舍。八人間，
像一個小小的、高壓的生態(tài)圈。我是那個格格不入的“佛系”存在，成績中游，
心態(tài)穩(wěn)定得像一潭死水，和每個人都維持著不遠不近的客氣距離，沒有小團體，
也拒絕卷入任何紛爭。我的床鋪是唯一在熄燈后半小時內(nèi)必定陷入黑暗的孤島。
而小蕾和小婷，則是這座生態(tài)圈里最勤奮的兩只工蟻。
她們曾有過甜蜜的約定：每天清晨六點，
迎著校園廣播里那首催命符般的《運動員進行曲》起床，攜手奔赴空無一人的教室，
搶占知識的制高點。誓言猶在耳邊，現(xiàn)實卻冰冷如鐵。小婷像一臺精準的鬧鐘，
總能在六點前自然醒來，眼神清亮。而小蕾，卻像是被床鋪吸走了靈魂，
無論小婷如何輕聲呼喚、搖晃，甚至最后略帶不耐地拍打，她總是哼哼唧唧，眼皮沉重如鉛，
蜷縮在被窩里，像一只抗拒破繭的蛹。等待，成了小婷每日清晨的必修課。十分鐘，
二十分鐘……時間在指針的滴答聲和小蕾模糊的囈語中緩慢流逝。小婷坐在自己床沿，
看著窗外天色由漆黑轉(zhuǎn)為灰白，看著宿舍其他人陸續(xù)在六點半的喧鬧中掙扎起身，
她的眼神從最初的焦急，漸漸沉淀為一種深不見底的煩躁和壓抑的怨懟。
她看著小蕾終于慢吞吞地坐起來，頭發(fā)蓬亂，睡眼惺忪，帶著被打擾美夢的輕微不滿嘟囔著，
慢條斯理地洗漱。小婷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床單，指節(jié)發(fā)白。她想說：“你能不能快點？
”想吼：“明天你自己定鬧鐘吧，我不等你了！”話涌到嘴邊，
看著小蕾手腕上若隱若現(xiàn)的創(chuàng)可貼邊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她像一只被不斷充氣的氣球，
內(nèi)里的壓力日復一日地膨脹，表面卻維持著搖搖欲墜的平靜。
導火索在某個同樣沉悶的傍晚被點燃。浴室里傳來嘩嘩的水聲，
小婷已經(jīng)在里面待了超過十五分鐘。這在爭分奪秒的初三宿舍里，無疑是一種奢侈的“慢”。
小蕾抱著換洗衣物站在門外，焦躁地用腳尖點著地，
水房里潮濕的霉味混合著她身上淡淡的汗味。終于，她忍不住了，
抬手用力拍了兩下磨砂玻璃門，聲音帶著壓抑的火氣：“小婷！你好了沒有啊？能不能快點！
磨蹭什么呢？”門內(nèi)的水聲頓了一下。緊接著，“嘩啦”一聲，門被猛地拉開一條縫！
蒸騰的熱氣裹挾著沐浴露的廉價香氣洶涌而出，小婷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額角，
臉上沒有一絲水汽帶來的紅潤，反而是一種被怒火燒透的慘白。她的眼睛瞪得極大，
里面燃燒著被長久壓抑后終于爆裂的火焰?！按呤裁创?？！
”她的聲音尖利得刺破水房的沉悶，像玻璃碎裂，“我洗了十五分鐘就叫磨蹭？
我這是正常速度！嫌慢？那你倒是早點回來排我前面洗??！還是說你有別的辦法？你提啊！
反正我是改不了了！你看怎么辦吧！”連珠炮似的質(zhì)問，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
狠狠扎向門外的小蕾。小蕾完全懵了，抱著衣物的手臂僵在半空，臉上血色褪盡，
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看著門縫里小婷那雙燃燒著陌生怒火的眼睛，
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朝夕相處的朋友。空氣凝固了，只剩下水珠滴落在瓷磚上的聲音，
啪嗒，啪嗒，敲打著死寂。門“砰”地一聲被重新關(guān)上，力道之大，
震得墻壁都似乎微微顫抖。冷戰(zhàn)，如同深冬的寒流，瞬間冰封了宿舍的這個小角落。
小蕾不再和小婷說一句話，甚至不再看她一眼。她們成了同一空間里兩個互斥的磁場。而我，
這個夾在中間的“老實人”，瞬間成了尷尬的絕緣體。任何一方主動跟我說話，
我都小心翼翼地回應，像一個處理精密儀器的工人，生怕一個多余的動作就引爆沉默的炸彈。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進書本里，用繁重的公式和單詞筑起一道高墻，
將她們的冷戰(zhàn)徹底隔絕在外。中考，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然而，
墻外的世界并非真的與我無關(guān)。我時常在抬頭喘息的間隙，
瞥見小婷獨自趴在堆滿試卷的課桌上。肩膀微微聳動，
壓抑的、細碎的嗚咽聲在安靜的教室里幾乎微不可聞，
只有她后頸處幾縷被淚水濡濕的碎發(fā)暴露著她的痛苦。有時，班主任從窗外走過，
小婷會猛地抬起頭，飛快地用袖子擦臉，但通紅的眼眶和來不及掩飾的淚痕，像無聲的控訴，
清晰地印在班主任匆匆掃過的視線里。晚自習結(jié)束的鈴聲，像一聲疲憊的嘆息。
我收拾好書包，正準備融入回宿舍的人流，衣袖卻被輕輕拉住。是小婷。
她的眼睛腫得像核桃，在昏暗的走廊燈光下閃著微弱的水光?！澳堋芤黄鹱邌?？
”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受傷的小獸發(fā)出的嗚咽。我猶豫了一下，看著她祈求的眼神，
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厮奚岬穆凡婚L，卻仿佛格外沉重。沉默地走了一段，小婷忽然開口，
聲音飄忽得像夜風：“上個周末……她給我發(fā)消息了。”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攢勇氣，
“我以為……她終于想通了，要和好……”她的聲音哽住了，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xù)道，
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顫抖：“結(jié)果，她是來跟我算賬的。一筆一筆，算我吃過的她的零食，
用過的她的紙巾，借過的她的輔導書……甚至，連去年秋游我喝了她半瓶水都算上了。
她說我是吸血鬼，占她便宜……讓我還錢，還清了就兩清，絕交?！蔽衣牭媚康煽诖?，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小蕾？那個曾經(jīng)開朗活潑、有點小任性的女孩？
怎么會變得如此……刻薄而陌生？“我……我不想糾纏了?！毙℃玫难蹨I無聲地滑落，
在路燈的光暈里劃出冰冷的軌跡，“我把錢轉(zhuǎn)給她了。我想，絕交就絕交吧，
反正……快畢業(yè)了，熬過去就好了……”她的聲音陡然拔高，
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恐懼和委屈：“可是！可是她根本沒打算放過我！在學校里，每次！
每一次！只要她從我對面走過來，擦肩而過的時候，
她就會用那種……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罵我！
‘賤人’、‘狗東西’、‘傻逼’……她罵得那么輕，那么快，
可每一個字都像刀子一樣扎進我耳朵里！”小婷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
她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肉里：“我好怕！我不敢告訴別人！
她在別人面前裝得那么好！誰會信我？誰會管我？我跟爸媽說，
他們只會說‘快中考了別分心，忍一忍就過去了’！
我跟班主任說……”她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凄涼的哽咽，“班主任找她談過話了，
回來跟我說……說她有重度抑郁癥！說她手腕上那些口子……很深！
班主任說……說她不敢再刺激她，怕她做出更極端的事！讓我……讓我再忍忍！忍到畢業(yè)！
”她猛地停下腳步，蹲在地上，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瘦弱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壓抑的哭聲在寂靜的夜色里顯得格外絕望：“忍……我怎么忍？
我每天都在哭……我覺得我要瘋了！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她抬起頭，
淚眼婆娑地望著我，
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卑微祈求：“我只能跟你說說了……心里……太難受了……”我僵在原地。
路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她單薄的身影，像一個隨時會破碎的影子。她的痛苦如此真實，
如此沉重，幾乎要壓垮周圍的空氣。一股巨大的酸澀涌上我的鼻尖，
混雜著強烈的同情和……一種讓我自己都唾棄的、想要立刻逃離的沖動。我張了張嘴，
喉嚨卻像被堵住，
的話：“別……別難過了……會過去的……快畢業(yè)了……嗯……”我的敷衍如同冰冷的雨水，
瞬間澆滅了小婷眼中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她怔怔地看著我，淚水無聲地滑落，
嘴角卻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她慢慢地站起身，沒有再說話，
只是默默地松開了抓著我的手，像一片被風吹落的葉子，無聲地轉(zhuǎn)過身，
獨自走進了宿舍樓漆黑的樓道口。那背影，透著一股被全世界拋棄的孤絕。那一刻，
強烈的內(nèi)疚像藤蔓一樣纏緊了我的心。我知道我傷害了她，我知道她需要幫助。
但中考倒計時牌上那鮮紅的數(shù)字，像魔鬼的眼睛一樣死死盯著我。我害怕。
害怕卷入這可怕的漩渦，害怕成為小蕾下一個攻擊的目標，
害怕這無休止的情緒消耗會拖垮我本就岌岌可危的成績。我選擇了逃避，
像鴕鳥一樣把頭深深埋進名為“學習”的沙堆里。我刻意地回避與小婷的眼神接觸，
放學時也總是磨蹭到最后才離開教室。我筑起了一道更高、更冷的墻。小婷再也沒有找過我。
她似乎完全明白了我的選擇。只是，她獨自趴在課桌上偷偷抹淚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