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村的雨季,是一場漫長而粘稠的噩夢。天像被捅漏了,渾濁的雨水無休無止地傾倒下來,敲打著青黑的瓦片,匯聚成渾濁的溪流,在泥濘的村道間肆意橫流。我家門前那條東西向的土路,早已被泡成了爛泥塘,車輪碾過,留下深溝,旋即又被渾濁的黃水填滿。路的正對面,一方不過百來平的小湖,平日里溫順得像面鏡子,此刻也暴躁起來,水面膨脹,幾乎要舔舐到路面。整個世界都浸泡在一種濕漉漉的、令人窒息的陰郁里。
空氣永遠飽和著水汽,沉甸甸地壓在皮膚上,吸一口都帶著河底淤泥的腥味。而在這片令人昏聵的潮濕中,唯一生機勃勃、甚至稱得上喧囂的,是那無處不在的蛙鳴。白天,是沉悶的“咕呱——咕呱——”,此起彼伏,像無數(shù)面蒙著濕布的破鼓在敲打;到了夜晚,這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銳而密集,“呱!呱!呱!” 連成一片無邊無際的聲浪,穿透雨幕,穿透薄薄的板壁,鉆進耳朵,鉆進骨頭縫里。起初只覺得吵鬧,聽得久了,竟生出一種詭異的催眠感,意識在永不停歇的“呱呱”聲中沉沉浮浮,仿佛靈魂也要被這濕冷的聲波浸透、同化。
洪水退去,留下滿目瘡痍。泥濘的路面上,坑洼處積著渾濁的泥水,成了臨時的水塘。令人驚奇的是,這些小水洼里,竟游弋著無數(shù)針尖般大小、拖著細長尾巴的小蝌蚪,黑壓壓一片,像會游動的墨點。更有些大膽的鯽魚、泥鰍,甚至偶爾能見到一兩條驚慌失措的草魚,竟擱淺在湖邊的淺水草叢里,或是直接暴露在濕漉漉的路面上,徒勞地翕動著鰓蓋,銀白的鱗片在泥漿中絕望地閃爍。
沉寂的村莊瞬間被一種奇異的興奮點燃。男人們挽起褲腿,踩著齊膝深的淤泥,提著水桶、竹簍,甚至直接用手,開始了近乎狂歡的捕撈。父親也是其中一員。他不知從哪里翻出幾根積滿灰塵的舊魚竿,竹節(jié)已經(jīng)發(fā)黃,魚線也有些糟朽。就在家門口那片被洪水浸透、泥濘不堪的湖邊空地上,他成了我和幾個玩伴的釣魚啟蒙老師。
“看,這樣把蚯蚓穿上去,鉤尖要藏好……別怕,它不咬人!”父親粗糙的手指捏著一條不斷扭動的紅蚯蚓,動作利落地穿在生銹的魚鉤上。我那時不怕蚯蚓濕滑粘膩的觸感,卻對那枚閃著寒光的魚鉤充滿畏懼。它太鋒利,太冰冷,帶著一種無情的穿刺感。我親眼見過父親收竿時,一條巴掌大的鯽魚被它刺穿上顎,瘋狂甩動掙扎,魚鰓翕張,魚尾拍打著泥水,濺起渾濁的水花,直到力氣耗盡,只剩魚嘴徒勞地開合。我也曾被那無情的鉤尖刺破手指,尖銳的疼痛混合著魚腥和泥土的味道直沖腦門,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那痛楚,連同魚鉤脫離皮肉時帶出的一小滴殷紅的血珠,成了我對那個雨季最深刻的感官烙印之一。
我們嘗試用各種東西做餌:肥碩的蝸牛、帶著堅硬外殼的田螺、甚至膽大的玩伴還挖來了蠕動的“辣條”(一種本地常見的環(huán)節(jié)動物,比蚯蚓粗壯,體表有粘液,據(jù)說氣味辛辣)。湖邊成了臨時的樂園,充斥著孩子們的嬉鬧、魚兒拍打水面的“啪啪”聲,以及父親偶爾低沉的指導。
記憶的碎片,帶著濃重的水腥氣和泥濘感,定格在那個悶熱的午后。我和鄰家的小石頭在湖邊守了大半天,從晨霧未散釣到日頭偏西。收獲寥寥,只有幾條指頭長的小魚在破桶里徒勞地游動。疲憊像濕透的棉襖裹在身上,沉甸甸的。我眼皮打架,幾乎握不住魚竿,便獨自溜回前院,爬上那張用舊漁網(wǎng)和粗麻繩綁在龍眼樹杈間的吊床。吊床隨著我的重量輕輕搖晃,身下是濕漉漉的網(wǎng)繩觸感,遠處蛙鳴依舊,像一張巨大的、催眠的網(wǎng),溫柔地覆蓋下來。我?guī)缀跛查g就沉入了無夢的昏睡。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如同沉船,在粘稠的黑暗里緩慢上浮。耳邊不再是單調(diào)的蛙鳴,而是夾雜了陌生的、壓低了嗓音的說話聲。像隔著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吸引力。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穿過龍眼樹的枝葉,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刺得眼睛發(fā)酸。我揉了揉眼,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家門口那片渾濁的湖邊,不知何時多了幾個人影。
三四個男人。穿著深色、沾著泥點的衣服,背對著我,散坐在自帶的馬扎或倒扣的水桶上,手里都拿著魚竿。竿梢垂下的魚線沒入渾濁的湖水,蕩開一圈圈微弱的漣漪。是外村人?洪水過后,偶爾會有鄰村的人來碰運氣,但這么靠近家門還是少見。一種孩童本能的警惕讓我瞬間清醒了大半。我像只受驚的小獸,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滑下吊床,赤著沾滿泥巴的腳丫,躡手躡腳地靠近門邊那半人高的柴垛,把自己藏在后面,只露出一雙眼睛,警惕地打量著。
距離近了,能看清他們的側(cè)臉。都是陌生的面孔,帶著風吹日曬的粗糙痕跡。只有其中一個,側(cè)對著我的方向,讓我覺得莫名地眼熟。他看起來和父親年紀相仿,或許稍大一點,頭發(fā)有些長,油膩地貼在額角和脖頸上。他微微低著頭,似乎在專注地盯著浮漂,但我能看到他嘴角始終向上彎著,掛著一抹……一種無法形容的笑容。那笑容很淡,像是凝固在臉上的,沒有溫度,也沒有變化。像是在笑,又像是臉上肌肉一種習慣性的抽動。陽光落在他半邊臉上,照亮了深刻的法令紋,卻照不進那雙低垂著的、顯得有些幽深的眼睛。
在哪里見過?我絞盡腦汁。村口的小賣部?還是上次趕集的人堆里?記憶像蒙著水霧的玻璃,模糊不清。就在這時,他仿佛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過頭,目光朝我家院門這邊掃了一眼。視線交匯的剎那,我心頭猛地一跳!是他!
那個男人!我見過!就在不久前,就在我家院子里!那天也是下著雨,父親在屋檐下修補漏雨的漁網(wǎng),這個男人披著濕透的蓑衣闖了進來,雨水順著他雜亂的頭發(fā)往下淌。他和父親站在屋檐下說話,聲音壓得很低,聽不清內(nèi)容。只記得父親皺著眉,臉色有些凝重,而這個男人臉上……就掛著此刻湖邊這抹一模一樣、凝固般的笑容!父親好像……叫他“老根”?還是別的什么?記不清了。但肯定說過話!肯定是認識的!
確認了這點,孩童心中那點警惕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找到“自己人”的親近和好奇。我甚至有些興奮,完全忘記了疲憊。我飛快地跑回吊床邊,抓起我那根簡陋的竹魚竿和裝著幾條可憐蚯蚓的破鐵罐,又興沖沖地跑向湖邊。
“叔!”我脆生生地喊了一句,擠到那個眼熟的男人旁邊,學著他的樣子,把魚鉤甩進渾濁的水里。水花濺起幾點泥漿。
男人似乎有些意外,側(cè)過頭看我。那張帶著凝固笑容的臉完全轉(zhuǎn)了過來。離得近了,看得更清楚。他的眼睛不大,眼白有些渾濁,眼珠是一種深褐色,看人的時候,目光似乎有些飄忽,沒有焦點,卻又好像能穿透你。嘴角那抹弧度依舊掛著,像用刻刀雕上去的。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那目光讓我皮膚上莫名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
“喲,小娃子也來釣魚?”他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像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語調(diào)卻平平的,聽不出什么情緒。笑容依舊焊在臉上。
“嗯!”我用力點頭,急于表現(xiàn),“我挖了好多蚯蚓!可肥了!”我獻寶似的把破鐵罐遞過去,里面幾條紅蚯蚓正在濕泥里扭動。
“呵呵,好,好?!彼尚α藘陕?,那笑聲也短促而干澀,像喉嚨里卡了痰。他并沒有接我的罐子,目光又飄回了水面。
其他幾個男人也看了我?guī)籽?,沒說話,繼續(xù)盯著自己的浮漂。氣氛有些沉悶,只有遠處永不疲倦的蛙鳴在聒噪。我有些無趣,也學著他們,盯著我那紋絲不動的鵝毛浮漂。陽光曬得頭皮發(fā)燙,汗水順著鬢角流下來,混合著泥灰,癢癢的。
就在這時,一只粗糙、帶著濃重汗味和魚腥味的大手,毫無預兆地、輕輕地落在了我的右肩上。
那只手很沉。掌心帶著一種黏膩的濕熱,透過我薄薄的汗衫,清晰地印在皮膚上。拍下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感,如同一條細小的毒蛇,猝不及防地從他掌心鉆出,順著我的肩胛骨,閃電般竄入脊椎,瞬間蔓延至四肢百??!我猛地打了個寒顫,幾乎要跳起來!
這感覺……太詭異了!明明他的手是熱的,甚至燙人,為什么傳來的卻是一股刺骨的陰寒?那寒意仿佛帶著某種實質(zhì)的重量,壓得我肩膀一沉,呼吸都為之一窒。胃里猛地一陣翻攪,早上吃的稀飯似乎要涌上喉頭。腦子里“嗡”的一聲,像被塞進了一窩受驚的蜜蜂,眼前的一切——渾濁的湖水、晃動的浮漂、男人模糊的側(cè)臉——都開始輕微地旋轉(zhuǎn)、晃動。意識像被投入了粘稠的糖漿,變得昏沉而遲鈍,耳邊持續(xù)不斷的蛙鳴聲被無限放大、扭曲,變成了一種單調(diào)而令人煩躁的轟鳴。
“小娃子,釣著沒?”男人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奇異的回音。他湊近了些,那股混合著汗臭、劣質(zhì)煙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水底爛泥的腐朽氣息,猛地鉆進我的鼻孔。他臉上那凝固的笑容,在近距離的視野里,扭曲、放大,嘴角的弧度顯得僵硬而詭異,深褐色的眼珠里,似乎沒有任何倒影,空洞得像個無底的深潭。
我張了張嘴,想回答,喉嚨卻像被那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只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身體僵硬,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那張帶著永恒笑容的臉在我眼前晃動,越來越近……一種巨大的、無法名狀的恐懼攫住了我,像冰冷的潮水淹沒頭頂。
“薇薇——!”
一聲尖利到破音的呼喊,如同炸雷般在我混沌的腦海上方響起!緊接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狠狠地將我向后拖離!
是母親!
她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不知何時沖到了湖邊,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眼睛里燃燒著憤怒和極度后怕的火焰。她把我死死地護在身后,瘦弱的身體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胸膛劇烈起伏,指著那幾個男人,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得不成樣子:
“你們是誰?!干什么的?!誰讓你們在這里釣魚的?!誰讓你碰我女兒?!滾!都給我滾開!”
她的怒吼在空曠的湖邊回蕩,帶著一種拼命的決絕。那幾個男人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那個拍我肩膀的男人,臉上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錯愕、陰沉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飛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隨即迅速低下頭,開始收拾腳邊的魚簍和馬扎。另外幾個男人也面面相覷,低聲嘟囔了幾句,動作麻利地收拾東西。
“走就走!兇什么兇!”其中一個年輕些的嘟囔著,語氣帶著不滿。
“走!”拍我肩膀的男人低喝一聲,聲音沙啞沉悶。他不再看我們,動作有些倉促地跨上停在路邊的、一輛沾滿泥漿的破舊自行車。其他幾個人也紛紛騎上自己的車或推起板車。
母親像一尊憤怒的雕像,緊緊攥著我的手,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肉里,死死盯著他們離開的背影,直到那幾道身影在泥濘的路盡頭拐彎消失,她才像被抽掉了骨頭,身體晃了晃,長長地、顫抖地吁出一口氣,緊繃的肩膀瞬間垮塌下來。
“媽……”我驚魂未定,聲音帶著哭腔和巨大的困惑,“那個……那個叔叔……好像……好像是上次來找爸爸的那個……叫老根的?” 肩膀被拍過的地方,那股詭異的陰寒感還未完全散去,像一塊冰冷的膏藥貼在那里。
“什么老根新根!”母親猛地打斷我,聲音依舊尖利,帶著驚魂未定的顫抖。她蹲下身,雙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迫使我和她對視。她的眼睛因為恐懼而睜得極大,瞳孔深處清晰地映著我蒼白驚惶的小臉。
“薇薇!你給我記?。±卫斡涀?!”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如錘,砸在我的心上,“以后!不管是誰!認識的!不認識的!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都不準讓他們拍你的肩膀!摸你的頭!聽見沒有?!”
她的手指冰涼,用力得指節(jié)發(fā)白,捏得我肩膀生疼。
“有些壞人!手上有‘迷子藥’(蒙汗藥)!就這么輕輕一拍!一摸!”她模仿著那個動作,指尖帶著風掃過我的額角,激起我一陣戰(zhàn)栗,“你就迷糊了!腦子就不清楚了!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跟著人家走了都不知道!把你賣到山溝溝里!打斷你的腿!讓你去要飯!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了!知道嗎?!”
母親眼中那巨大的恐懼像實質(zhì)的冰水澆透了我。我懵懂地點著頭,巨大的后怕和母親描述的恐怖景象讓我渾身發(fā)冷??墒恰牡啄莻€小小的、固執(zhí)的疑惑,卻像水底的泡泡,頑強地冒了出來:那個叔叔……我明明見過的啊……爸爸還跟他說話來著……他看起來……不像壞人啊……為什么媽媽說不認識?
“媽……”我怯生生地再次開口,試圖確認那個模糊的記憶,“他上次……下雨天……來找過爸爸的……”
“沒有!”母親斬釘截鐵地打斷,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你記錯了!做夢了吧!小孩子家家的,凈瞎想!肯定是剛才被他拍了那一下,迷糊了!以后離陌生人遠點!聽見沒?!”
她不再給我任何詢問的機會,幾乎是半拖半拽地把我拉回了家。院門被“砰”地一聲用力關(guān)上,門閂落下,發(fā)出沉重的撞擊聲,仿佛隔絕了外面那個充滿未知危險的世界。
肩膀被拍過的地方,那股陰寒感頑固地盤踞著,像一條鉆進皮肉里的小蛇,緩慢地釋放著冰冷的毒素。而母親那斬釘截鐵的否認,像一層更厚的冰,覆蓋在我原本清晰的記憶之上,讓它變得模糊、可疑。
那個帶著凝固笑容的臉,那雙深褐色的、空洞的眼睛,就在這冰層之下,無聲地注視著我,成了我童年記憶里第一塊無法解釋、帶著寒意的拼圖。
日子在濕熱的蛙鳴和泥濘中緩慢爬行,洪水留下的痕跡漸漸被陽光曬干,只留下路邊水洼里頑強存活的蝌蚪,昭示著那場浩劫的存在。那個湖邊拍肩的男人,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上漣漪散去,水波不驚。母親似乎也刻意遺忘了那場沖突,不再提起,只是看我看得更緊,眼神里總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憂慮。
然而,那個凝固的笑容和拍肩時刺骨的陰寒,卻像一粒帶著倒刺的種子,深深扎進了我的潛意識里,并在夜晚的土壤中悄然發(fā)芽、扭曲。
最初的夢還算溫和。只是重現(xiàn)那個悶熱的午后,渾濁的湖邊,男人側(cè)對著我,嘴角掛著那抹永恒不變的笑容。我在夢里跑過去,遞上我的蚯蚓罐子。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我的罐子上,然后,那只粗糙的大手再次抬起,緩緩地、帶著某種不容抗拒的意味,朝我的肩膀落下……就在那指尖即將觸碰到我汗衫的瞬間,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心臟!我尖叫著驚醒,渾身冷汗,心臟狂跳,黑暗中仿佛還能感受到那股貼膚的寒意。
母親聞聲趕來,拍著我的背,低聲安慰:“做夢了,不怕不怕,媽在呢?!彼^口不提湖邊的事,只說是小孩子做噩夢很正常。
可夢魘并未停止,反而開始扭曲、變形。
場景不再是陽光下的湖邊,而是換成了黃昏。光線昏暗,景物模糊不清,像是蒙著一層渾濁的水汽。還是在湖邊,但湖水變得異常幽深,漆黑如墨,倒映不出任何光亮。
那個男人背對著我坐在水邊,一動不動,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我明明在夢里害怕,雙腳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不受控制地朝他走去。越靠近,空氣越冷,那股水底淤泥的腐朽氣息越濃重。走到他身后,他依舊沒有回頭。我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快要觸碰到他的肩膀……就在此時,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來!
那張臉!不再是帶著凝固的笑容!他的嘴角咧開到一個不可思議的、非人的弧度,整張臉皮像是融化的蠟一樣向下流淌,露出底下森白的牙床和……黑洞洞的眼眶!沒有眼珠!只有兩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那只拍向我肩膀的手,也變成了一只腫脹發(fā)白、布滿綠色水藻和細小貝類、指甲脫落的……腐爛的手!
“啊——!”我每一次都在這極致恐怖的景象中尖叫著驚醒,心臟幾乎要撞破胸腔,喉嚨里全是血腥味。汗水浸透睡衣,冰冷的觸感如同真實。驚醒后的黑暗中,耳畔那永不消停的蛙鳴仿佛也變了調(diào),不再是催眠的白噪音,而是無數(shù)亡魂在幽暗水底發(fā)出的、濕冷的嘲笑。
“媽!他又來了!那個拍我肩膀的人!他在夢里……臉……臉爛了!”我哭喊著向母親尋求解釋和庇護。
母親摟著我,手掌拍著我的后背,動作卻有些僵硬。她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有些遙遠,帶著一種刻意壓抑的平靜:“傻孩子,噩夢而已。白天不要瞎想,晚上就不會做怪夢了。那人我們不認識,就是個過路的,早走了,再也不會來了?!彼姆裾J依舊堅決,但環(huán)抱著我的手臂,卻在微微顫抖。
我蜷縮在母親懷里,身體因為恐懼和夢魘的余悸而瑟瑟發(fā)抖。肩膀上,仿佛還殘留著夢中那只腐爛手掌的冰冷觸感。母親的體溫隔著薄薄的睡衣傳來,卻無法驅(qū)散我心底那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困惑。如果只是噩夢,為什么會如此清晰?如此重復?如此……真實?那個男人,那張臉,那聲線,那氣息……明明那么熟悉!為什么媽媽一定要說不認識?為什么爸爸也從未提起過?
這巨大的認知裂縫,像一道冰冷的深淵,橫亙在我和父母之間,也橫亙在我所認知的世界里。我開始害怕黑夜,害怕入睡,害怕那無止境的蛙鳴,更害怕那深淵之下,隨時可能浮現(xiàn)的、腐爛的笑臉和冰冷的手。
恐懼并未因時間的流逝而消散,反而像藤蔓一樣纏繞滋長。那個拍肩男人的形象,在母親一次次堅決的否認和我自身不斷加深的自我懷疑中,變得愈發(fā)模糊又愈發(fā)清晰。模糊的是他具體的身份和與我家的聯(lián)系,清晰的是他那凝固的笑容、深褐色的眼睛,以及拍肩時那股鉆入骨髓的陰寒。
直到那個異常悶熱的午后。
蟬鳴嘶啞,空氣仿佛凝固的油脂,吸一口都粘稠得窒息。我百無聊賴地趴在堂屋的舊竹席上,翻著一本卷了邊的圖畫書,汗水把書頁都浸得軟塌塌的。家里那條養(yǎng)了多年的老黃狗“阿福”,突然毫無征兆地狂吠起來!
“汪汪汪!汪汪汪——!”
那吠叫聲不同以往看家護院的警告,而是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狂躁!聲音尖利刺耳,一聲緊似一聲,仿佛見到了什么令它靈魂戰(zhàn)栗的東西。它沒有沖向院門,反而夾著尾巴,一邊狂吠一邊驚恐萬狀地后退,一直退到堂屋的門檻邊,渾身毛發(fā)倒豎,齜著牙,喉嚨里發(fā)出威脅的低吼,渾濁的狗眼死死盯著院門外。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寒意瞬間竄上脊背!幾乎是連滾爬爬地從竹席上跳起來,赤著腳就沖向了院門!
隔著銹跡斑斑的鐵門縫隙,我的目光急切地投向門外那棵巨大的、枝繁葉茂的老榕樹。
樹蔭濃密,遮蔽了毒辣的陽光,投下一片深沉的、帶著涼意的陰影。就在那片陰影里,緊挨著粗糙斑駁的樹干,停著一輛半舊的黑色電動車。
車座上,坐著一個人。
一個男人。
他微微低著頭,似乎在研究車把,側(cè)臉對著我家的方向。有些長的頭發(fā)油膩地貼在鬢角,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短袖汗衫,露出的手臂皮膚是常年勞作的黝黑粗糙。
嗡——!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隨即又被巨大的、幾乎要沖破天靈蓋的驚駭和激動填滿!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全部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是他!那個凝固的笑容!那個湖邊拍我肩膀的男人!那個糾纏了我無數(shù)個夜晚的夢魘源頭!
他在這里!就在我家門口!就在那棵老榕樹下!
“媽——!媽——??!”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恐懼而完全變了調(diào),像被掐住脖子的雞!我轉(zhuǎn)身瘋狂地沖向廚房,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炸開!“媽!快!快出來看!那個人!當年釣魚拍我肩膀的那個人!就在外面!就在大樹底下!在電動車上坐著!快啊?。 ?/p>
母親正在灶臺邊切菜,被我凄厲的尖叫和失魂落魄的樣子嚇了一大跳,菜刀“哐當”一聲掉在案板上?!霸趺戳??!薇薇!出什么事了?!”她臉色驟變,沾滿菜汁的手胡亂在圍裙上抹了一把,就被我死命地拽著胳膊往外拖。
“外面!媽!快看!就是他!我沒騙你!就在那兒!”我語無倫次,手指顫抖著,近乎痙攣地指向院門外老榕樹的方向,眼淚因為激動和后怕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母親被我拽得踉蹌,眉頭緊鎖,臉上混雜著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她快步走到院門邊,順著我手指的方向,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掃向那片濃密的樹蔭下——
空無一人。
只有那輛半舊的黑色電動車,孤零零地??吭诎唏g的榕樹樹干旁。車座上空蕩蕩的,樹影在地上無聲地搖曳。蟬鳴依舊聒噪,空氣依舊悶熱粘稠,仿佛剛才那驚悚的一幕,只是我極度緊張下產(chǎn)生的幻覺。
“人呢?”母親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濃濃的不悅和審視,轉(zhuǎn)頭看向我,眼神銳利得像刀子,“薇薇!你眼花了是不是?一驚一乍的!想嚇死媽???!”
“不可能!媽!我明明看見了!”我急得跳腳,沖過去拉開院門,跑到那棵老榕樹下。電動車還在,車座甚至還有一點微微下陷的痕跡,摸上去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體溫。地上也沒有任何新的腳印——昨夜剛下過雨,泥地還未干透,如果有人離開,不可能不留下痕跡!
“他……他剛才就坐在這里!真的!媽!你看這車座!還熱乎的!”我指著車座,聲音帶著哭腔和巨大的委屈,試圖尋找證據(jù)。
母親走過來,狐疑地看了一眼電動車,又仔細看了看周圍的地面,眉頭皺得更緊。“什么熱乎?太陽曬的!”她語氣嚴厲,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哪有什么人?你是不是又在想那些亂七八糟的?看花眼了!趕緊回家!大熱天的,別在外面發(fā)癔癥!”
她不由分說,拉著我的胳膊就往回拽。阿福此刻也停止了狂吠,夾著尾巴,嗚咽著跟在我們后面,狗眼里還殘留著驚懼。
我像一截失去靈魂的木樁,被母親拖回院子。院門再次“哐當”一聲關(guān)上,落閂。世界仿佛被隔絕在外,只剩下我劇烈的心跳和母親帶著責備的嘆息。
“媽……”我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她,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困惑和自我懷疑,“我……我真的看見他了……就在那兒……清清楚楚……”
母親看著我,眼神復雜。那里面有關(guān)切,有疲憊,有隱隱的不耐煩,但最深處的,是一種我無法解讀的、沉甸甸的東西。她嘆了口氣,抬手似乎想摸摸我的頭,指尖卻在快要觸碰到我頭發(fā)時,猛地頓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禁忌,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行了,薇薇,”她的聲音放軟了些,帶著一種刻意的安撫,“別自己嚇自己。那就是一輛別人停那兒的車,沒人。你肯定是最近沒睡好,眼花了。去洗把臉,睡個午覺吧?!?/p>
她轉(zhuǎn)身走回廚房,背影顯得有些僵硬。我站在原地,夏日午后的陽光白花花地照在院子里,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肩膀被拍過的地方,那股沉寂已久的陰寒感,如同冬眠的毒蛇被驚醒,再次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纏繞著骨頭縫。巨大的困惑和自我否定像冰冷的藤蔓勒緊了心臟。
難道……真的是我看錯了?是幻覺?是噩夢的延續(xù)?
可阿福那充滿恐懼的狂吠,那電動車座上殘留的、微弱的體溫感,又如此真實!那個凝固的笑容,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在我腦海中無比清晰地回放。
他到底是誰?為什么……只有我能看見他?或者說,為什么……只有我記得他?
這冰冷的疑問,如同深潭底下的暗流,無聲無息,卻帶著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將我拖向更深的未知和恐懼。我站在院中,陽光刺眼,卻遍體生寒。
那場榕樹下的“幻影”事件,像一盆冰水,澆滅了我心中最后一點尋求父母認同的希望火焰,只留下冰冷的灰燼和更深的孤獨。
我學會了沉默,不再提起那個男人,不再詢問那些模糊的記憶。只是肩膀被拍過的地方,那片頑固的陰寒,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冰,時刻提醒著我那個未解的謎團。
而夢魘,變本加厲地侵襲著每一個夜晚。男人的臉腐爛得愈發(fā)徹底,眼眶里爬出扭動的蛆蟲,那只伸來的手,腐爛的皮肉下露出森森白骨,每一次觸碰都帶來深入骨髓的劇痛和窒息感。
直到那個尋常又詭異的傍晚。
夕陽將西天染成一片凄艷的橙紅,炊煙在村子上空裊裊升起。我?guī)湍赣H收拾完灶臺,端著潲水桶去后院喂豬。穿過狹窄的穿堂時,眼角余光無意間瞥向院門外——通向大伯家院落的青石板小路上,幾個人影正站在拐角處說話。
其中一個側(cè)影,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刻意壓抑的記憶!
是他!
那有些長的、油膩貼著頭皮的頭發(fā),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汗衫,那微微佝僂著背的姿態(tài)!他正和旁邊一個我不認識的中年男人低聲交談著,側(cè)臉對著我家方向,嘴角……似乎又掛上了那抹熟悉到令人心悸的、凝固般的弧度!
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巨大的驚駭和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求證欲攫住了我!這一次!這一次絕不能再錯過!母親必須親眼看見他!她不能再否認了!
“媽!媽??!”我?guī)缀跏侨拥袅耸掷锏匿?,不顧一切地沖回堂屋,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而尖利變形,帶著破音,“快!快來!他又來了!就在外面!大伯家門口!跟人說話呢!快!再不去他又走了!”
母親正坐在矮凳上剝毛豆,被我瘋魔般的樣子嚇了一跳,手里的豆莢“啪嗒”掉在地上?!坝衷趺戳??!誰?。?!”她臉上寫滿了驚愕和一絲被反復驚嚇后的慍怒。
“那個人!拍我肩膀的那個人!我看見了!就在大伯家路口!跟別人站一起!千真萬確!媽!這次你一定要看!”我語速快得像連珠炮,根本不容她反應,撲過去死死抓住她的胳膊,用盡全身力氣往外拖拽!指甲幾乎嵌進她的皮肉里。巨大的恐懼和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支撐著我,力氣大得驚人。
母親被我拽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臉色變得極其難看?!胺攀?!林薇!你發(fā)什么瘋!”她試圖掙脫,但我的手指像鐵鉗一樣牢牢扣住她。
“你看一眼!就一眼!媽!求你了!看一眼!”我哭喊著,眼淚洶涌而出,混合著巨大的委屈和恐懼,拖著她踉踉蹌蹌地沖出堂屋,穿過院子,猛地拉開了院門!
傍晚微涼的風撲面而來。我急切地、近乎貪婪地指向大伯家院門口那個拐角——
青石板小路上空空蕩蕩。
夕陽的余暉將石板染成溫暖的金紅色,幾只歸巢的麻雀在墻頭“啾啾”叫著。剛才站著說話的那幾個人,連同那個灰色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他們從未在那里出現(xiàn)過。只有晚風吹過巷口,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下。
“人呢?!”母親猛地甩開我的手,聲音因為憤怒和極度的不耐煩而拔高到刺耳,胸膛劇烈起伏,臉色鐵青,“林薇!你鬧夠了沒有?!一次兩次!你到底想干什么?!哪有什么人?!?。浚∧闶遣皇谴嫘囊獓標牢??!還是……還是這里……”她用手指用力戳著自己的太陽穴,眼神里充滿了失望、憤怒,還有一絲……深藏的恐懼,“……真的出問題了?!”
她的責罵像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身上。我僵立在原地,手指還保持著指向空巷的姿勢,像一尊滑稽而絕望的雕塑。晚風吹在我汗?jié)竦募贡成?,激起一片冰冷的雞皮疙瘩。肩膀那塊冰封的區(qū)域,寒意驟然加劇,仿佛有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在同時穿刺!
“我……我明明……”我嘴唇哆嗦著,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連自己都無法說服。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自我懷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至頂。眼前一陣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母親憤怒扭曲的臉在視線里晃動、模糊。巷口那空蕩蕩的景象,像一張巨大的、無聲嘲笑的嘴。
這一次,連那微弱的體溫、那可能的痕跡都無從尋覓。只有空巷,晚風,和母親那斬釘截鐵、如同最終審判般的否認。
“夠了!”母親厲聲打斷我,眼神冰冷,“回屋去!以后不許再提這些神神叨叨的事!再讓我聽見一次,看我不……”她揚起手,似乎想打我,但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那揚起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帶著一種深重的疲憊和……某種我看不懂的灰敗。她不再看我,轉(zhuǎn)身,背影僵硬地走回院子,腳步沉重得像拖著無形的鐐銬。
我獨自站在敞開的院門口,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也沉入了地平線。暮色四合,像一張巨大的、冰冷的網(wǎng),溫柔而殘酷地籠罩下來。巷子里迅速暗沉下去,陰影從墻角蔓延而出,吞噬著最后的光線。鄰居家昏黃的燈光次第亮起,卻照不進我此刻如同冰窟的心。
那個男人是誰?
他為什么總在我眼前出現(xiàn),又在別人眼中消失?
為什么父母都矢口否認他的存在?
肩膀上這塊永遠無法溫暖的皮膚,到底連接著什么?
而母親最后那揚起又放下的手,那眼底深藏的灰敗……又意味著什么?
冰冷的恐懼不再僅僅源于那個詭異的男人,更源于這無法解釋的認知割裂,源于至親之人那堅冰般的否認,源于這如同被整個世界拋棄、獨自沉淪在不可知深淵的絕對孤獨。我緩緩抬起手,捂住右肩那塊散發(fā)著陰寒的皮膚。指尖下的觸感,冰冷,僵硬,仿佛不再屬于我自己的身體。
夜色徹底吞沒了小巷。我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久久地站在冰冷的夜風中,望著那片吞噬了所有答案的空巷。遠處,幾聲零落的蛙鳴響起,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格外……蒼涼。
父親回來得很晚,帶著一身河水的腥氣和疲憊。飯桌上的氣氛異常沉悶,像一塊浸透了水的厚布,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母親沉默地扒拉著碗里的飯粒,眼神空洞地望著桌面某處,偶爾抬眼瞥我一下,那目光復雜難辨,帶著殘留的慍怒,深重的憂慮,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閃躲。
我低著頭,食不知味,味同嚼蠟。肩膀那塊冰寒的區(qū)域,在溫暖的堂屋里非但沒有融化,反而像一塊不斷釋放寒氣的玄冰,凍得我半邊身子都微微發(fā)麻。每一次吞咽,都感覺那塊冰在喉嚨里硌著。
父親似乎察覺到了異樣,他放下碗,粗糲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打破死寂:“咋了?都啞巴了?出啥事了?”
母親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含糊地說:“沒啥,孩子不聽話,瞎鬧騰?!?/p>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憤怒猛地沖上我的喉頭!瞎鬧騰?又是瞎鬧騰!我猛地抬起頭,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爸!我沒有瞎鬧!我真的看見了!那個……那個以前在湖邊拍我肩膀的人!他今天就在大伯家門口!跟人說話!媽也看見了!可她……她就是不承認!”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手指死死攥著筷子,指?jié)發(fā)白。
父親臉上的疲憊瞬間凝固,眉頭猛地擰成一個死結(jié)。他沒有立刻看向母親,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呵斥我胡說,而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那雙因常年水上勞作而布滿血絲、顯得異常銳利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那目光像兩把冰冷的鉤子,似乎要穿透我的皮肉,直抵靈魂深處,審視我話語里每一個字的真?zhèn)巍?/p>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煤油燈芯燃燒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
父親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足有十幾秒,那沉默的壓力幾乎讓我窒息。然后,他才將視線移向母親,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質(zhì)問:“秀云?”
母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避開父親的目光,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愈發(fā)蒼白。她沒有回答父親,只是猛地站起身,動作帶倒了身后的矮凳,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她快步走到供桌前——那里除了祖先牌位,還擺著一尊小小的、落了灰塵的陶瓷觀音像。
她顫抖著手,從香筒里抽出三支細香,就著煤油燈點燃。劣質(zhì)香燃燒的味道混合著燈油的煙氣,在沉悶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母親雙手舉著香,對著那尊面目模糊的觀音像,深深地、深深地彎下腰去。她的背影佝僂著,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虔誠和……絕望的祈求。她拜了三拜,動作僵硬而用力,然后將香小心翼翼地插進香爐里那層厚厚的香灰中。青煙裊裊升起,模糊了她的側(cè)臉。
做完這一切,她才緩緩轉(zhuǎn)過身,面對著父親和我。她的眼睛紅腫,里面布滿了血絲,嘴唇哆嗦著,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而破碎:
“沒有……那個人……從來……就沒有那個人……”
她的目光掠過父親,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哀求,還有一種近乎崩潰的恐懼。她不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更像是在進行一場絕望的自我催眠,一場與某種不可言說的恐怖力量進行的、徒勞的對抗。
“媽……”我的眼淚終于決堤而下。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一種徹骨的冰冷,一種被至親聯(lián)手推入深淵的絕望。她否認了!再次否認了!而且是當著父親的面!用一種近乎于祭祀的、充滿儀式感的否認!這比任何責罵都更讓我心寒,更讓我恐懼!那個男人,那片陰寒,那段記憶……難道真的只是我一個人的瘋魔?
父親依舊沉默著。他看著母親近乎崩潰的樣子,又看了看淚流滿面的我,那張被河風和日頭雕刻得溝壑縱橫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著。他沒有再追問,只是重重地、沉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像一塊巨石砸在地上。他端起桌上那碗早已涼透的稀飯,仰頭,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著,仿佛咽下的不是飯食,而是某種無法言說的沉重和苦澀。
這頓飯,最終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結(jié)束。沒有人再說話。煤油燈昏黃的光暈下,三個人的影子被拉得細長扭曲,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像三個沉默對峙的鬼魂。
那一夜,我睜著眼睛躺在竹床上,聽著窗外永不停歇的蛙鳴,感覺身體一半在盛夏的酷熱里煎熬,一半在肩膀那塊冰封的陰寒中凍結(jié)。
母親的否認,父親的沉默,像兩道冰冷的鐵閘,將我關(guān)于那個男人的所有記憶和疑問,死死地封禁在了一個無人能觸及、也無人愿意觸碰的黑暗角落。我被困在了這個由“遺忘”構(gòu)筑的孤島上,四周是名為“不可知”的冰冷海水。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表面的平靜。我不再提起那個男人,母親也小心翼翼地避開任何相關(guān)的話題。
只是家里的氣氛,始終籠罩著一層驅(qū)不散的陰霾。母親去村口小廟燒香的次數(shù)明顯多了起來,每次回來,身上都帶著濃重的香燭味,眼神也更加恍惚。父親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在河邊一坐就是半天,對著渾濁的河水抽煙,背影顯得異常沉重。
而我,右肩那塊皮膚,徹底失去了正常的溫度,即使在正午的烈日下,摸上去也一片冰涼,像一塊不屬于我的死肉。
那個男人,似乎真的隨著母親的否認和父親的沉默,從我的現(xiàn)實世界里“消失”了。
直到那個暴雨傾盆的深夜。
狂風如同失控的巨獸,瘋狂地撞擊著門窗,發(fā)出“哐當哐當”的巨響。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瓦片上,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整個屋頂隨時會被這狂暴的力量掀翻。閃電撕裂厚重的夜幕,慘白的光瞬間將屋內(nèi)照得亮如白晝,又在剎那間熄滅,留下更深的黑暗和隆隆滾過的、如同巨人腳步的悶雷。
我被雷聲驚醒,心臟狂跳。黑暗中,我下意識地摸向右肩——那塊冰寒的區(qū)域,此刻正傳來一陣陣針扎似的刺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劇烈!
就在這時——
“咚……咚……咚……”
一陣緩慢而沉重的敲門聲,清晰地穿透了狂暴的風雨聲,在死寂的堂屋里響起!
不是院門!是……是堂屋的門!那扇通向內(nèi)室的門!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是誰?!深更半夜,狂風暴雨!誰會在這個時候敲響內(nèi)室的門?!
“咚……咚……咚……”
敲門聲再次響起,不疾不徐,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固執(zhí)和……熟悉感!
黑暗中,我猛地屏住呼吸!這節(jié)奏……這感覺……
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這絕不是父親或母親!他們的敲門聲不是這樣!
我僵硬地轉(zhuǎn)過頭,看向睡在另一張竹床上的父母。借著窗外又一道慘白閃電的瞬間光亮,我看到母親蜷縮在床角,用被子死死蒙著頭,身體篩糠般抖動著。
父親則坐了起來,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張繃緊的弓。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面朝著房門的方向,一動不動,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他沒有起身,也沒有出聲詢問。只有那粗重的、壓抑的呼吸聲,在雷聲的間隙隱約可聞。
“咚……咚……咚……”
敲門聲第三次響起!這一次,更加沉重!仿佛門外的人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
與此同時,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河底淤泥的腥膻、水草腐爛的甜膩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的陳舊氣息,如同實質(zhì)的冰冷水流,從門縫底下無聲無息地涌了進來,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
是那個味道!湖邊拍肩時聞到的味道!夢魘里那腐爛手掌的味道!
“啊——!”母親終于抑制不住,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驚叫,隨即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只剩下壓抑的嗚咽。
父親的身體猛地一顫!他終于動了!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猛地從床上彈起!動作迅猛得不像一個疲憊的漁民!
他沒有沖向房門,反而撲向靠墻擺放的那個老舊衣柜!他粗暴地拉開柜門,在里面瘋狂地翻找著什么!衣物被胡亂地扔在地上。
“爸……爸……”我嚇得魂飛魄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閉嘴!”父親頭也不回,低吼一聲,聲音嘶啞緊繃,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狂暴!他終于從柜子深處掏出了一樣東西——
一把劈柴用的舊斧頭!木柄油亮,斧刃在又一道閃電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寒光!
他雙手緊握著斧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青筋暴起。他像一尊門神,橫擋在堂屋門和我們的床鋪之間,面朝著那扇不斷被敲響、仿佛隨時會被撞開的木門!他的身體因為巨大的緊張而微微顫抖,后背的肌肉虬結(jié)隆起,汗水浸透了他單薄的汗衫。
黑暗中,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門板,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和某種決絕的瘋狂而收縮著,里面跳動著斧刃反射的、冰冷的微光。
“咚……咚……咚……”
敲門聲第四次響起!如同喪鐘,敲擊在每個人的心臟上!但下一秒就停止了。我們都癱在了地上。
腦海中,那個男人……那個被遺忘的、被否認的“不存在”,正固執(zhí)地、帶著冰冷的水腥和死亡的腐朽氣息,要求著……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