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熱得邪性。日頭像顆燒透的炭球,死死扣在灰白的天穹上,潑灑下粘稠滾燙的光。空氣凝滯不動,吸進(jìn)肺里都帶著灼人的鐵銹味。院墻根下的土狗,舌頭耷拉出半尺長,呼哧帶喘,肚皮緊貼著被曬得發(fā)燙的地面,連尾巴都懶得搖一下。蟬在頭頂?shù)睦匣睒渖习l(fā)了瘋似的嘶鳴,那單調(diào)刺耳的“知了——知了——”聲,鉆進(jìn)耳朵里,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攪得人腦仁突突地疼,心口更是憋著一股無名火,蹭蹭地往上冒。
我們幾個平日里能上房揭瓦的皮猴,此刻也被這毒日頭徹底熬干了最后一絲精氣神。我和表妹小梅并排癱在槐樹投下的那片稀薄得可憐的陰影里,身下墊著的破草席也被烘得溫吞吞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扒拉著幾顆磨得溜圓的鵝卵石,撿起,放下,再撿起,游戲規(guī)則早忘到九霄云外,純粹是手指頭閑得發(fā)慌。表弟小軍則四仰八叉地躺在不遠(yuǎn)處的竹涼床上,睡得人事不省,小肚皮隨著呼吸一起一伏,額頭上沁出的汗珠匯成小溪,滑過曬得通紅的臉頰。
死寂。連風(fēng)都吝嗇地躲了起來,只有蟬鳴和遠(yuǎn)處偶爾傳來的、有氣無力的雞叫,更襯得這午后像一個巨大而黏稠的琥珀,將我們牢牢地封印其中。
“姐!姐!快看!看我逮到了啥!”
一聲突兀的、帶著壓抑不住興奮的叫喊,像塊石頭猛地砸破了這沉悶的琥珀。我和小梅一個激靈,循聲望去。
是表弟小勇!不知何時溜到了院子角落那片瘋長的野草和灌木叢邊上。他手里攥著一根半人多高的枯樹枝,正得意洋洋地朝我們揮舞著。樹枝的另一端,赫然挑著一條細(xì)長的、還在微微扭動的東西!
青綠色的鱗片在熾烈的陽光下反射出冰冷滑膩的光澤,像浸透了毒液的翡翠。三角形的蛇頭無力地垂著,猩紅的信子偶爾從微張的口中耷拉出來,又縮回去。它的身體被粗糙的樹枝貫穿,傷口處滲出暗紅粘稠的血珠,順著翠綠的蛇身蜿蜒爬下,滴落在滾燙干燥的泥地上,瞬間就被貪婪的泥土吸干,只留下一個個深褐色的小圓點。那蛇細(xì)長的身體還在做最后的、無意識的痙攣,每一次扭動都牽動著那恐怖的貫穿傷。
“啊——!”小梅的尖叫瞬間撕裂了空氣,帶著極致的驚恐。她像被火燎了屁股的貓,猛地彈跳起來,踉蹌著后退好幾步,臉色煞白如紙,手指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那垂死的蛇。
我也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頭皮陣陣發(fā)麻,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小勇!快扔掉?。 蔽沂暭饨?,聲音都變了調(diào),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你瘋了嗎?!那是有毒的!竹葉青??!”
小勇被我們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臉上的得意僵住了,隨即又梗著脖子,一臉“你們不懂”的倔強(qiáng):“怕啥!都讓我打死了!看,它都不動了!就在那邊小樹林的石頭縫里發(fā)現(xiàn)的,還想咬我?哼!我一棍子就給它釘?shù)厣狭?!”他炫耀似的晃了晃那根掛著蛇尸的樹枝?/p>
“扔了!聽見沒有!馬上扔掉!”我?guī)缀跏菗溥^去的,聲音尖利得刺耳,一把打掉了他手里的樹枝!那掛著蛇尸的枯枝“啪嗒”一聲掉在滾燙的地上,蛇身最后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終于徹底不動了。三角形的蛇頭歪向一邊,那雙小小的、玻璃珠似的蛇眼,空洞地映著刺目的陽光,也映著我們幾張驚恐扭曲的臉。
我顧不上惡心,一把抓過小勇的胳膊,擼起他的袖子,急切地檢查他的手臂、手指,又蹲下去看他的腿腳?!耙У?jīng)]有??。靠煺f!有沒有被咬到?!”我的手指冰涼,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在他裸露的皮膚上摸索,尋找任何可疑的傷口或牙印。
小勇被我翻弄得有點不耐煩,用力抽回手:“哎呀!說了沒有!它根本沒來得及咬我!我厲害著呢!”他梗著脖子,小臉上滿是“你們太小看我了”的不服氣。
確認(rèn)他確實沒有被咬的痕跡,我那顆懸到嗓子眼的心才“咚”地一聲落回肚子里,但隨之而來的是滔天的怒火和后怕?!皡柡??!厲害個屁!”我氣得渾身發(fā)抖,狠狠一巴掌拍在他后腦勺上,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嘶啞,“那是竹葉青!咬一口你就沒命了知不知道!以后不準(zhǔn)再去小樹林!不準(zhǔn)碰蛇!聽見沒有?!再敢碰,我打斷你的腿!”
小勇被我吼得縮了縮脖子,大概也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小聲嘟囔了一句“知道了”,悻悻地踢了踢腳下的土塊。
小梅驚魂未定地走過來,臉色依舊蒼白,小心翼翼地看著地上那死透了的青蛇,又看了看那片與院子一墻之隔、此刻顯得格外陰森幽暗的小樹林方向,眼神里充滿了恐懼。
氣氛重新陷入一種劫后余生的凝滯。蟬鳴依舊聒噪,陽光依舊毒辣,但剛才那一幕帶來的冰冷粘稠的恐懼感,卻像一層看不見的油膜,糊在了皮膚上,揮之不去。我們重新坐回草席上,誰也沒心思再玩石子。小勇蔫頭耷腦地坐在一邊,摳著地上的泥。
就在這時,小梅忽然抬起頭,眼神有些飄忽,像是想起了什么極其遙遠(yuǎn)而沉重的事情。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神秘兮兮的顫抖:“姐……小勇……你們知道嗎……就那片小樹林……”她抬手指了指院墻外那片濃密的綠色,“我媽……前些天跟我說了個事兒……發(fā)生在那里的……特別嚇人……”
我和小勇都看向她,連竹床上睡著的小軍似乎也被這凝重的氣氛影響,不安地翻了個身。
小梅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鼓起莫大的勇氣,才緩緩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沉睡的東西:“在咱們還沒出生那會兒……這片地方,住過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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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夏末。
空氣里彌漫著新割稻草的干燥清香,混合著泥土被烈日暴曬后特有的微腥。蟬聲依舊,卻遠(yuǎn)不如盛夏時那般撕心裂肺,透著一絲強(qiáng)弩之末的疲憊。
靠近小樹林邊緣,立著幾間寬敞的瓦房。這戶人家姓許,在遠(yuǎn)近幾個村子里是出了名的養(yǎng)蛇戶。許家院墻修得高大結(jié)實,不是為了防人,是為了防蛇。墻頭插滿了尖銳的碎玻璃,在陽光下閃爍著警告的寒光。院子里,錯落有致地擺放著許多蓋著沉重木蓋或蒙著細(xì)密鐵絲網(wǎng)的大瓦缸。缸里偶爾傳出細(xì)微的“嘶嘶”聲,或是鱗片摩擦缸壁的“沙沙”響動??諝饫锍D觑h著一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腥氣,混合著草藥和石灰粉的味道。
許家有個獨生女,叫阿青,剛滿十歲。小姑娘長得水靈,一雙眼睛尤其明亮,像山澗里洗過的黑曜石。她不怕蛇,或者說,蛇是她最親密的伙伴。從蹣跚學(xué)步起,她就在這些冰冷的鱗甲生物間穿梭。而在她所有的蛇寵中,有一條最特別——那是她五歲生日時,父親從深山里帶回來的一條剛破殼不久的翠青蛇。通體碧綠,像初春最嫩的柳芽,眼睛是純凈的琥珀色。阿青給它取名“碧玉”。
碧玉不像其他蛇類,它對阿青有著近乎依賴的靈性。阿青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像一條碧綠色的、會移動的手繩,纏繞在她細(xì)細(xì)的手腕上,或是盤踞在她瘦削的肩頭。它冰涼光滑的鱗片貼著阿青溫?zé)岬钠つw,琥珀色的豎瞳安靜地注視著小主人的一舉一動。阿青會對著它絮絮叨叨地說些孩子氣的秘密,碧玉則安靜地聽著,偶爾吐出粉色的信子,輕輕觸碰阿青的手指,像是在回應(yīng)。
許家兩口子勤快,這些年攢了些錢,在村子另一頭靠近河灘的地方買下了一塊地,準(zhǔn)備蓋新房子。新地離老屋不算遠(yuǎn),沿著屋后一條被踩出來的羊腸小道直走八百多米,再下一個長滿雜草的土坡就到了。為了省錢,兩口子舍不得請?zhí)鄮凸?,能自己干的活都咬牙自己干。那些天,他們總是天不亮就揣上干糧和水出門,頂著毒日頭在新地基上清理雜草、平整土地、搬運石塊木料,直到天擦黑才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家。
家里就剩下阿青和她年邁的奶奶。
出事那天中午,和無數(shù)個夏日午后一樣,悶熱難當(dāng)。蟬鳴攪得人心煩意亂。奶奶年紀(jì)大了,精神不濟(jì),吃了午飯就歪在堂屋的竹躺椅上打起了盹。阿青躺在里屋的竹席上,翻來覆去,身上黏糊糊的,怎么也睡不著。窗外的陽光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戶格子,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碧玉盤在她枕邊,安靜得像一塊溫潤的翡翠。
阿青盯著那光影,心里惦記著爹娘。新房子那邊一定更熱吧?爹的汗衫肯定又濕透了貼在背上,娘的手上是不是又磨出了新泡?她想給他們送點水去。她知道路,很近,沿著屋后的小路一直走就到了。奶奶睡得正沉,發(fā)出輕微的鼾聲。阿青輕手輕腳地爬下床,沒驚動枕邊的碧玉。她拿起床頭小桌上那個刷洗得干干凈凈的軍用水壺,悄悄推開房門,溜了出去。
屋外的陽光白花花一片,刺得人睜不開眼。阿青瞇著眼,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后那條通向河灘新地的、被野草半掩的小路上。
奶奶是被堂屋的自鳴鐘驚醒的。那老舊的掛鐘“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了四下,聲音沉悶。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習(xí)慣性地朝里屋喊:“阿青?醒了嗎?起來喝點綠豆湯……”
里屋靜悄悄的,沒有回應(yīng)。
奶奶心里“咯噔”一下,扶著躺椅扶手顫巍巍地站起來,走到里屋門口。竹席上空空蕩蕩,只有一把蒲扇歪在一邊。枕邊,那條翠青的小蛇“碧玉”似乎有些焦躁,細(xì)長的身體在竹席上不安地扭動著,琥珀色的豎瞳望向門口的方向。
“阿青?阿青!”奶奶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聲音帶著顫。她屋里屋外找了一圈,灶房、后院、茅廁……都沒有那個熟悉的小身影。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她的心臟。壞了!這孩子……怕是去新房子那邊找爹娘了!
她跌坐在門檻上,望著屋后那條小路的方向,手指緊緊攥著衣襟,指節(jié)發(fā)白。太陽已經(jīng)開始偏西,空氣中浮動著燥熱的塵埃。
傍晚時分,夕陽將天際染成一片凄艷的橘紅。許家兩口子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來了。男人叫許大山,個子不高,但骨架粗壯,皮膚黝黑發(fā)亮,額頭上深刻的皺紋里嵌滿了洗不掉的泥灰。女人叫秀云,挽著褲腿,衣服上沾滿泥點,臉上帶著深深的倦容。
“娘,我們回來了。”許大山的聲音沙啞,帶著濃濃的疲憊。
奶奶猛地從飯桌旁抬起頭,她剛才支著腦袋打了個盹?!盎貋砹耍靠?,洗洗手吃飯?!彼琶ζ鹕砣ザ嗽钌蠝刂娘埐耍瑒幼饔行┗艁y。
許大山舀起一瓢涼水,嘩啦啦地沖洗著手臂和臉上的泥灰,隨口問道:“阿青呢?又跑出去野了?”秀云也放下手里的東西,看向里屋方向。
奶奶端著菜碗的手猛地一抖,碗里的菜湯差點灑出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阿青……阿青她……不是去找你們了嗎?”
“找我們?”許大山擰毛巾的手頓住了,疑惑地看向老娘,“沒有??!我們一天都在新地基那邊,連個影子都沒瞧見!”
秀云臉上的倦意瞬間被驚恐取代,聲音陡然拔高:“啥?沒去找我們?那……那她去哪兒了?!”一種滅頂?shù)目只潘查g攫住了她。
奶奶腿一軟,手里的菜碗“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菜湯和瓷片濺了一地。她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中午……中午睡醒了……就不見了……我以為……我以為……”
許大山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鐵青!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找??!”他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轉(zhuǎn)身就往外沖!秀云也瘋了似的跟著沖出去,連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阿青——!阿青——!”
凄厲的呼喊聲劃破了傍晚村莊的寧靜,帶著撕心裂肺的恐慌,在狹窄的土路上、在空曠的田野間回蕩。左鄰右舍被驚動,紛紛跑出來詢問。得知情況后,整個村子瞬間炸開了鍋!幾十個打著火把、拎著手電筒的村民,如同被驚擾的蟻群,迅速涌向村子的各個角落——田野、河邊、廢棄的窯洞、茂密的竹林……所有阿青可能去的地方。
火把的光在濃重的夜色中搖曳,像無數(shù)只驚慌失措的眼睛。呼喊聲此起彼伏,交織在一起,又被無邊的黑暗吞噬。時間在焦灼和絕望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許大山和秀云的聲音早已嘶啞,喉嚨里全是血腥味。他們像不知疲倦的機(jī)器,在熟悉的田野和陌生的角落里瘋狂搜尋。每一次看到黑暗中有個模糊的小小身影,都讓他們心臟狂跳,沖過去卻發(fā)現(xiàn)只是一叢灌木、一塊石頭……巨大的希望瞬間摔得粉碎,只剩下更深的絕望。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將他們淹沒。
一夜過去了。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晨曦微露,卻驅(qū)不散籠罩在許家夫婦心頭的濃重陰霾。希望如同手中的火把,在黎明的風(fēng)中一點一點熄滅。兩人癱坐在村口的土坡上,頭發(fā)凌亂,眼睛布滿血絲,空洞地望著灰白的天際,仿佛靈魂已經(jīng)被抽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幾乎要將他們徹底壓垮時,一個隔壁村的男人,騎著輛叮當(dāng)作響的破自行車,像陣風(fēng)一樣沖到了許家院門口。他臉色煞白,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許……許大山!快!快跟我走!去……去我們村后頭的小樹林看看!有人……有人在那兒打鳥……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個小女娃……吊……吊在樹上……怕是……怕是……”
后面的話,男人沒忍心說出口,但那驚恐的眼神和顫抖的手勢,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秀云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直直地向后倒去!許大山一把扶住妻子,那張黝黑粗獷的臉在瞬間扭曲變形,肌肉虬結(jié),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他猛地背起幾乎昏厥的妻子,像一頭紅了眼的蠻牛,跟著那報信的男人,跌跌撞撞地朝著鄰村的方向狂奔而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像要踏碎腳下的土地。
鄰村后山的小樹林,平日里就少有人跡。樹木遮天蔽日,即使在正午,林中也光線昏暗,透著一股子陰森潮濕的涼氣。此刻,林邊已經(jīng)稀稀拉拉圍了一些聞訊趕來的村民,個個臉色驚惶,議論紛紛,卻沒人敢真正深入那片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林地。
許大山背著妻子,撥開人群,沖了進(jìn)去。濃重的腐臭味,像一只無形的、冰冷滑膩的手,猛地扼住了他們的喉嚨!那是一種混合著血腥、內(nèi)臟破裂的腥甜和肉體高度腐敗后產(chǎn)生的、令人窒息的惡臭!秀云被這氣味一激,猛地清醒過來,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哀嚎!
林間空地。一棵歪脖子老槐樹下。
一個穿著碎花小褂和藍(lán)色褲子的身影,被粗糙的麻繩緊緊捆縛著雙手,高高地吊掛在離地一人多高的粗壯樹枝上!
小小的身體無力地垂著,腳尖離地面還有一段距離。那身衣服,是秀云一針一線縫制的,是阿青最喜歡的一套!
“妮兒——!”秀云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掙脫許大山的手,連滾帶爬地?fù)淞诉^去!許大山像被釘在了原地,渾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那個小小的身影。
距離越來越近。
那身熟悉的碎花小褂,前襟已經(jīng)完全被粘稠發(fā)黑的血污浸透,凝結(jié)成一塊塊硬痂。胸腔……腹部……被一種極其殘忍的、非人的力量,硬生生地剖開了巨大的口子!肋骨白森森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里面……空空蕩蕩!心臟、肝臟、腎臟……所有重要的臟器,全都不翼而飛!只剩下一些破碎的、粘連著暗紅組織的腸子和無法辨認(rèn)的碎肉,像骯臟的抹布一樣拖掛在敞開的腹腔外,隨著微風(fēng)輕輕晃動。濃烈的尸臭和血腥味正是從這里洶涌而出,吸引著密密麻麻的綠頭蒼蠅嗡嗡盤旋,形成一片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黑云。一些白色的蛆蟲在腐肉里翻滾蠕動。
女孩的頭無力地垂在胸前,長長的頭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下巴和脖頸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布滿了尸斑。地面上,一大片深褐色的血泊早已干涸,滲入泥土。血泊周圍,散落著一些零碎的、被啃噬過的……組織碎塊,像是手指……腳趾……旁邊還有幾串細(xì)小的、屬于嚙齒類動物的爪印。
“嘔——!”終于有人忍不住,扶著樹干劇烈地嘔吐起來。
許大山全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膝蓋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散發(fā)著濃烈惡臭的泥地上。他伸出顫抖的、布滿老繭的雙手,徒勞地向前抓撓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喊不出來。巨大的悲痛和無法想象的恐怖景象,像一雙巨手,瞬間擰碎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力量。
秀云撲到樹下,徒勞地想抱住女兒冰冷的腿,卻只觸碰到一片粘膩冰冷。她發(fā)出一聲凄厲到極致的、仿佛靈魂被撕裂的哀嚎,眼前一黑,徹底暈死過去,重重地摔在丈夫身邊那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泥地上。
……
小梅的聲音到這里,已經(jīng)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哭腔。她死死地抱著自己的膝蓋,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仿佛那林中的寒氣穿透了時光,直接凍僵了她的骨髓。我和小勇早已聽得面無人色,小勇更是嚇得牙齒“咯咯”打顫,緊緊挨著我,小手冰涼。
“后來呢?”我的聲音干澀嘶啞,像砂紙摩擦。
小梅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復(fù)情緒:“后來……警察來了,查了很久……可那年頭,荒郊野嶺,沒有目擊者,沒有監(jiān)控……啥線索也沒有……兇手……就像鉆進(jìn)了地縫,再也找不著了……”
“阿青……就那么沒了……”小梅的聲音低下去,帶著無盡的悲涼,“許家叔嬸……給阿青辦完喪事……沒過多久……就……就搬走了……聽說是……踏上了追兇的路……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個畜生……”
院子里一片死寂。連蟬鳴都仿佛被這沉重的故事扼住了喉嚨,暫時停歇了。陽光依舊毒辣,卻再也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剩下冰冷的、粘稠的恐懼,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那……那條叫碧玉的小青蛇呢?”小勇忽然怯生生地問,聲音帶著后怕和一絲莫名的期待。
小梅的眼神變得更加幽深,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敬畏和恐懼:“那條小青蛇……在阿青出事那天……就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p>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但是……從那以后……村里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都悄悄地說……那片小樹林……不太平了?!?/p>
“他們說……有人起夜……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過……林子里……有……有東西在動……很大……很長……綠油油的……像……像一道會移動的墻……在月光底下……泛著冷光……悄無聲息地滑過草叢……”
“還有人說……聽到過……不是風(fēng)聲……是……是鱗片刮過樹干……沙……沙……沙……的響動……特別瘮人……”
“最邪乎的是……”小梅的聲音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寒意,“前幾年……咱們村東頭老王家的小孫子……才四歲……皮得很……那天晌午,家里大人忙著收麥子,一不留神,那孩子就自己跑沒影了……最后……就是在……在那片小樹林里……找到的……”
“找到的時候……那孩子……在林子中間一棵大松樹底下……睡著了……”小梅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那片被院墻遮擋、卻仿佛散發(fā)著無形寒氣的樹林方向,“睡得可香了……小臉紅撲撲的……一點事都沒有……”
“可是……”她猛地吸了一口氣,瞳孔因為恐懼而放大,“大人們發(fā)現(xiàn)……就在那孩子睡覺的地方……周圍的枯枝落葉……被什么東西……掃開了一大圈!干干凈凈!形成了一個……特別圓……特別規(guī)整的……環(huán)!”
“那環(huán)……特別粗……比水桶還粗!環(huán)里面的地上……一點雜草和落葉都沒有……光滑得像是被……被什么東西……用身體……一遍一遍……用力壓過……磨平的!環(huán)外面的枯葉上……還留著……好多好多……深深的……彎彎曲曲的……壓痕……那痕跡……一看就是……就是一條……很大很大……的蟒蛇……盤在那里……留下的!”
“我的老天爺??!”小梅的聲音帶著哭腔,“老王頭他們當(dāng)時嚇得魂兒都沒了!抱起孩子就跑!那孩子醒了還迷糊呢,說夢見一個綠衣服的姐姐摸他的頭,涼涼的,很舒服……還說有條綠色的大帶子圍著他,像被子……”
“大家都說……是阿青養(yǎng)的那條小青蛇……它沒走……它一直在那片林子里……守著……守著它的主人……守著那個地方……”小梅的聲音幽幽的,像一縷飄蕩在陽光下的寒氣,“它長大了……長得很大很大……它在替阿青……看著……等著……也……保護(hù)著……那些誤入林子的……和阿青差不多大的孩子……它認(rèn)得那身量……那氣息……”
小梅的故事講完了。院子里死一般寂靜。連呼吸聲都變得小心翼翼。槐樹的影子被西斜的太陽拉得老長,像無數(shù)只扭曲的手臂,無聲地伸向那片被院墻隔開、此刻卻仿佛近在咫尺的幽暗小樹林。
小勇早已嚇得面無血色,緊緊攥著我的衣角,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剛才丟棄那根掛著死蛇的樹枝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點暗褐色的血跡,早已干涸,像一只不祥的眼睛,冷冷地盯著我們。
我渾身冰涼,仿佛血液都停止了流動。小梅的描述,那巨大蛇身盤繞留下的痕跡,那孩子夢中“綠衣服姐姐”的撫摸……像無數(shù)冰冷的碎片,在我腦海中瘋狂旋轉(zhuǎn)、拼湊。一個荒誕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如同冰冷的蛇信子,舔舐著我的神經(jīng):表弟打死的……那條翠綠的竹葉青……會不會……會不會就是……
就在這時——
“哇——!”
一直安靜睡在竹涼床上的弟弟小軍,毫無征兆地爆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驚恐到極致的啼哭!他猛地坐起來,小臉憋得通紅,眼睛死死閉著,眼淚洶涌而出,小小的身體因為巨大的恐懼而劇烈顫抖!
“怎么了?!小軍!怎么了?!”我嚇得魂飛魄散,撲過去一把抱住他。
小軍死死閉著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小的手指顫抖著,胡亂地指向院墻之外——那片濃密的、在夕陽下投下巨大陰影的小樹林方向!
“蛇……好大的蛇……綠……綠眼睛……姐姐……血……好多血……吊著……嗚嗚嗚……怕……怕……”
他語無倫次地哭喊著,每一個破碎的詞都像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的心臟!他的描述……和小梅剛才講的故事……和阿青的結(jié)局……竟如此詭異地重合!
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仿佛有一雙冰冷粘滑、屬于爬行類的眼睛,正穿透茂密的枝葉和厚重的院墻,無聲地注視著我們!那視線里,混雜著無盡的悲慟、刻骨的怨毒,以及……某種非人的、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守護(hù)意志!
“哇——!!”小軍的哭聲更加凄厲,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
我猛地抬頭,順著小軍手指的方向,死死盯住院墻上方那片搖曳的、濃得化不開的樹冠陰影。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正從那里褪去,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迅速從林間深處彌漫開來。
恍惚間,那濃密的陰影深處,似乎……有兩點幽冷的、非人的綠光,如同熄滅的炭火深處最后一點余燼,極其短暫地、冰冷地閃爍了一下。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草木腐爛與爬行類腥膻的氣息,毫無征兆地涌入鼻腔,濃得令人窒息!
“沙……沙……沙……”
一陣極其細(xì)微、卻又無比清晰的摩擦聲,仿佛巨大的鱗片刮過粗糙的樹干,貼著地面,穿過院墻,清晰地鉆進(jìn)了我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