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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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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聲音像爐灶上燉煮的粥,咕嘟咕嘟,慢悠悠地冒著陳年的熱氣。夏日的午后,

蟬鳴粘稠地裹著空氣,窗外的光線也懶洋洋地斜進來,浮塵在光束里緩緩沉浮。

我坐在吱呀作響的竹椅上,看媽媽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著,

那些快速閃過的光影片段映在她臉上,變幻不定。“唉,看看現(xiàn)在這些孩子玩的,

”她搖搖頭,臉上卻帶著一種被時光浸軟的柔和,“我們那時候啊,哪有這些花里胡哨的。

就記得你們小的時候,政策緊,不讓多生,懷著老三,肚子里揣著你弟弟,還得一手一個,

牽著你和你哥,東躲西藏的……”她的聲音漸漸沉入回憶的泥沼。

我端起涼了的茶水喝了一口,舌尖留下茶葉的微澀。這故事聽過不止一次了,

像褪色的舊照片邊緣,微微卷起,帶著模糊的熟悉感。那些躲藏、顛簸、鄉(xiāng)村的塵土氣息,

以及一個被反復(fù)提及的好心伯伯……它們構(gòu)成我童年模糊的背景板?!啊谴伟?,

真是嚇得我魂都飛了?!眿寢尩穆曇舳溉豢嚲o,像一根驟然拉直的弦,

將我從散漫的思緒里猛地拽了回來。她放下手機,目光越過我,

投向客廳墻上那幅早已模糊的風(fēng)景畫,仿佛穿透了時光,直抵那個讓她心膽俱裂的傍晚。

“家里來了個遠(yuǎn)房親戚,就在院子里說話。天擦黑了,人才走。我趕緊喊你洗澡,

”她的眼神瞬間被一種驚懼攫住,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妞妞!妞妞!

’嗓子都喊劈了,家里角角落落翻了個遍……人影都沒有!

”我能想象出那個畫面:暮色四合,小小的農(nóng)家院子,媽媽的聲音在空寂中回蕩,

帶著絕望的顫音,一聲比一聲嘶啞?!皼]電話啊,你爸又在外面干活……天徹底黑了,

我真是急瘋了,只能一邊哭一邊喊,挨家挨戶拍門叫人幫忙找……”她的聲音哽住了,

胸口起伏著,過了好幾秒才緩過氣,“找了多久?

感覺像過了一輩子……就在我快撐不住的時候,聽見了……”她停住了,側(cè)耳傾聽的樣子,

仿佛那遙遠(yuǎn)而詭異的哭聲正穿透二十年的光陰,再次響起在耳邊?!靶『⒖?!

就在后院圍墻那邊!哭得那個慘啊……我跌跌撞撞跑過去,

心都快從嗓子眼跳出來了……”她的語速快了起來,帶著劫后余生的急迫,“結(jié)果一看!

是你!靠著那堵破土墻,睡得人事不省,小臉蛋上還蹭著泥巴!那哭聲,

是墻根底下拴著的那只老山羊發(fā)出來的!那畜生‘咩——咩——’地叫喚,在夜里聽著,

跟娃兒哭喪一模一樣!哎喲我的老天爺……”媽媽拍著胸口,長長吐出一口氣,

仿佛當(dāng)年那口堵在喉嚨里的驚悸,此刻才終于吐盡。她眼里浮起一層薄薄的水光,

沉浸在失而復(fù)得的巨大慶幸里。然而,就在這熟悉的驚險故事中,

一股莫名的電流猛地竄過我的脊椎。不是因為她描述的驚險,

而是隨著她講述那個“后院圍墻”,記憶深處某個被塵封的角落,

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撬動了一下。碎片,極其微小的碎片,在意識的水面下閃動。

“……我一把把你撈起來,抱得死緊,渾身都在抖……”媽媽的聲音還在繼續(xù)。

但我已經(jīng)聽不太清了。那撬動的縫隙里,泄露出一點微弱的光。墻……是那堵墻。土黃色,

被風(fēng)雨剝蝕得坑坑洼洼。媽媽在院子前頭和誰說話,聲音嗡嗡的,聽不真切。

我蹲在墻根的陰影里,手指深深插進潮濕冰涼的泥地里,捏著黏糊糊的泥巴。泥土的氣息,

帶著腐爛草根和某種難以名狀的、水腥氣的涼意,鉆進鼻孔。然后,

一抹亮色突兀地闖入眼簾。一只蝴蝶。它的翅膀是極罕見的、近乎透明的湖藍(lán)色,

邊緣鑲著一圈細(xì)碎的金色斑點,在暮色沉沉的院子里,像一小片墜落的、會呼吸的寶石天空。

它輕盈地掠過開敗的絲瓜花,翅膀扇動的頻率快得幾乎看不見。

一種純粹的、孩童的狂喜瞬間攫住了我。我丟開泥巴,笨拙地爬起來,

邁開小短腿就追了上去。那只蝶兒狡猾得很,忽高忽低,引著我穿過堆著柴禾的角落,

繞過散發(fā)著雞糞味的柵欄,一直跑到了后院那堵高高的土墻下。

它最后停在一塊凸起的、布滿青苔的土坷垃上,翅膀微微翕動,仿佛在等我。我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夢幻般的藍(lán)色邊緣……就在這時,

一陣劇烈的疲憊感像沉重的棉被,猛地兜頭蓋臉將我裹住。

一路奔跑的興奮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骨頭縫里滲出的酸軟和濃得化不開的困倦。眼皮像墜了鉛塊,沉重地往下耷拉。

小小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我軟軟地順著粗糙冰涼的土墻滑坐下來,

后背貼上那堅硬的、帶著寒氣的土壁。泥土的腥氣和青苔的微澀味道更加清晰了。

意識像沉入水底的石頭,越來越深,越來越模糊。就在黑暗徹底淹沒視野的前一刻,

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墻根陰影里,離我不到一臂遠(yuǎn)的地方……一雙腳。光著,

沾著新鮮的濕泥,顏色是少年人特有的、帶著點青澀的淺麥色。腳踝的線條清晰而干凈。

那是一個大哥哥的腳。這個念頭像水泡一樣浮起,隨即被洶涌而至的睡意“噗”地一聲吞沒。

我徹底墜入了無夢的深淵?!啊愕臅r候,你迷迷糊糊睜開眼看了我一下,

小嘴還嘟囔著什么,又睡過去了。”媽媽的聲音帶著一絲笑意,

將我從那片深沉的、帶著泥土腥味的記憶之沼里拉了出來。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妞妞?

發(fā)什么呆呢?是不是嚇著了?都過去多少年的事了。”客廳里明亮的燈光有些刺眼,

墻上那幅模糊的畫又清晰地映入眼簾。我眨了眨眼,

剛才那短暫卻無比清晰的記憶碎片——冰涼潮濕的泥土,炫目的藍(lán)蝶,沉重的困倦,

還有墻根陰影里那雙光著的少年的腳——像退潮般迅速隱匿,

只留下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和心臟在胸腔里微微鼓動的余悸。“媽,

”我舔了舔有些發(fā)干的嘴唇,一個突兀的問題不受控制地沖口而出,

“我們家……以前是不是住過一個小男孩?”空氣瞬間凝滯了一下。

媽媽臉上的笑意像退潮般迅速消失,快得幾乎捕捉不到。她愣了一下,

眼皮似乎極其輕微地跳了跳,眼神有剎那的閃爍,避開了我的直視。

那是一種極其短暫的、近乎本能的回避。“???”她發(fā)出一個短促的疑問音,

隨即用一種過分流暢的、帶著點責(zé)備的語調(diào)回答,“哪有什么小男孩?你記岔了吧?

一直都只有我們一家子啊,你爸,我,你哥,你,還有后來你弟弟。

哪有什么外人跟我們一起住過?沒有的事?!彼恼Z氣斬釘截鐵,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熟悉感。這種熟悉感像一層薄冰,

瞬間覆蓋了剛剛被記憶碎片攪動的漣漪。我看著她重新拿起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滑動,

側(cè)臉線條顯得有些緊繃。那個“沒有的事”,像一枚小小的圖釘,

把我心頭那點剛冒出來的疑惑,暫時釘了回去。但那雙光著的腳,沾著濕泥,

在墻根的陰影里,卻像一枚燒紅的烙印,無聲地燙在了記憶的底片上。

它不再是一個模糊的輪廓,而是帶著泥土的冰涼觸感和少年人特有的干凈線條,

固執(zhí)地存在著。日子像溪水一樣,裹挾著學(xué)業(yè)、朋友和家中細(xì)碎的日常,不緊不慢地流淌。

那雙光腳帶來的短暫驚悸,被更喧囂的現(xiàn)實漸漸沖淡,沉入意識河流的底層。

直到初中那堂沉悶的生物課。老師在講臺上講解著血型的遺傳規(guī)律,

枯燥的字母組合在黑板上排列組合。我托著腮,百無聊賴地在課本空白處畫著扭曲的小人。

講到O型血和A型血父母可能生出什么血型的孩子時,老師的聲音像一根針,

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朦朧的睡意。“……所以,如果父母雙方分別是O型和A型,

他們的子女只可能是A型或者O型,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B型或者AB型,

這是孟德爾遺傳定律決定的……”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AB型。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在我腦子里激蕩起一圈圈不斷擴大的漣漪。

一種模糊又尖銳的念頭,像水底的暗影,掙扎著要浮出水面。放學(xué)鈴聲一響,

我?guī)缀跏菦_回家的。家里靜悄悄的,只有客廳掛鐘滴答的聲響。

一種莫名的緊張感攥住了我的喉嚨。我踮著腳,像個潛入敵營的小賊,溜進爸媽的房間。

那本深藍(lán)色硬殼的戶口本,就放在五斗柜最上面的抽屜里,壓在幾本舊證件下面。

指尖觸到那光滑冰涼的封面時,我的心跳得又急又響。深吸一口氣,我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翻動內(nèi)頁,目光急切地搜尋著血型那一欄。爸爸:O型。媽媽:A型。我:A型。

弟弟:A型。哥哥:AB型。AB型。這三個字母像燒紅的烙鐵,猛地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生物老師清晰篤定的聲音在耳邊轟鳴:“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AB型!

” 戶口本上哥哥的名字旁邊,那三個字母像三只充滿嘲諷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我。

一個巨大的、帶著裂縫的猜測瞬間成型,帶著一種近乎暈眩的沖擊力:哥哥不是親生的!

他是媽媽和別人生的孩子!這個念頭像野草一樣在我心里瘋狂滋長。

它帶來一種隱秘的、摻雜著發(fā)現(xiàn)驚天秘密的刺激感,又混雜著一種對家庭根基被撼動的恐慌。

我開始用各種笨拙的方式試探。飯桌上,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媽,

哥長得是不是更像你年輕時候???我覺得他鼻子和你挺像的?!?媽媽夾菜的手頓了一下,

含糊地“嗯”了一聲,眼神飄向別處。一次爸爸修水管,我蹲在旁邊遞工具,

瞅準(zhǔn)他心情不錯,冷不丁問:“爸,你和媽生我的時候,是不是特想要個閨女?

那哥生下來的時候,你們失望不?” 爸爸?jǐn)Q扳手的手停住了,側(cè)過頭,

眉頭不易察覺地蹙起,眼神里帶著探究和一絲被打擾的不悅:“瞎琢磨什么呢?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什么失望不失望。”每一次試探,都像往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小石子。

父母的反應(yīng)出奇地一致:短暫的停頓,眼神的閃爍或回避,

隨即用一種略顯生硬、急于結(jié)束話題的語氣否認(rèn)或搪塞。那種不自然,

像一層薄薄的油膜浮在對話的表面,更加印證了我那個驚心動魄的猜測。終于有一次,

我按捺不住,在媽媽疊衣服時,指著攤開的戶口本上哥哥那欄血型,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皨專?/p>

你看,你是A型,爸是O型,我和弟弟都是A型,哥怎么是AB型???

老師說O型和A型生不出AB型的孩子的!”空氣驟然凝固。媽媽疊衣服的動作僵在半空。

她猛地抬起頭,眼神像受驚的鳥,銳利地刺向我,嘴唇抿成一條緊繃的線。

那眼神里沒有慌亂,反而是一種被冒犯的、帶著強烈防御的慍怒?!笆裁蠢蠋煵焕蠋煹模?/p>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尖銳和煩躁,“那時候鄉(xiāng)下登記戶口,

懂什么血型不血型?都是隨便寫寫的!寫錯了很正常!你個小孩子家家的,

整天盯著這個看什么?作業(yè)寫完了嗎?心思不用在正道上!”她的反應(yīng)像一盆冷水,

劈頭蓋臉澆滅了我心中那點帶著刺激感的興奮火苗。失落感沉甸甸地墜下來。

原來……不是驚天秘密嗎?只是登記錯了?

可老師說得那么肯定……戶口本真的會錯得這么離譜嗎?我看著媽媽迅速把戶口本合上,

塞回抽屜,動作帶著一種掩飾性的粗暴。她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疊衣服,背影像一堵拒絕交流的墻。

那點小小的失落和不信任,像一顆硌在鞋底的沙粒,雖然微小,卻持續(xù)地提醒著我它的存在。

只是,我再也沒有勇氣把它掏出來追問了。時間像一層厚厚的灰塵,

慢慢覆蓋了血型的疑問和那雙光腳的模糊記憶。

生活的重心被升學(xué)、朋友、青春期特有的煩惱填滿。直到那個悶熱的暑假,

家里決定搬離這棟住了快二十年的老屋。父母都在外地打工,搬家前的整理工作,

理所當(dāng)然地落在了我這個最大的孩子身上。哥哥借口要打工提前走了,弟弟年紀(jì)小,

也幫不上什么大忙。于是,整個家,就剩我和滿屋子陳年的氣息,以及堆積如山的舊物。

我獨自在父母的房間里奮戰(zhàn)。夏日的陽光透過老舊的玻璃窗,斜斜地照進來,

光柱里塵埃翻滾??諝饫飶浡f木料、樟腦丸和灰塵混合的味道。

我正吃力地清理著那個笨重的老式衣柜,把里面疊放整齊的舊衣物一摞摞搬出來。柜子很深,

內(nèi)壁是粗糙的原木。就在我摸索著想把角落里最后幾件衣服掏出來時,

指尖觸到柜子背板上一塊地方,感覺有些異樣。不像其他地方那樣平整。微微松動,

甚至有點翹起。好奇心驅(qū)使我湊近,用指甲摳住那松動木板的邊緣。很緊,

帶著多年積壓的阻力。我加了點力,指尖被粗糙的木刺扎了一下,微微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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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8-03 04:35: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