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海,確實如楊清青當(dāng)年描述的那樣,帶著一種遼闊的溫柔。
我在這座靠海的小城住了七年。
租的房子在老街區(qū),推開窗就能聞到咸濕的海風(fēng),清晨會被漁船歸港的馬達(dá)聲叫醒,傍晚能看到夕陽把海面染成融化的金子。我找了份修船的工作,在碼頭的修理廠,每天和銹跡、油漆、咸澀的海水打交道,日子過得像船板上的紋路,粗糙,卻踏實。
七年時間,足夠讓一個人脫胎換骨。
我不再是那個躲在角落、連說話都怯生生的林清煬了。手掌磨出了厚厚的繭子,皮膚被海風(fēng)和日光吹得黝黑,嗓門也因為常年和工友們吆喝著說話,變得有些沙啞。有人說我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沉穩(wěn),我只是笑笑——經(jīng)歷過一場曠日持久的等待,再熾熱的性子也會被磨成溫吞的水。
偶爾還是會想起楊清青。
不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想念,更像受潮的舊書,翻開時帶著淡淡的霉味,指尖拂過字跡,能摸到凹凸的痕跡,卻再也記不清完整的故事。
修理廠的老陳是個五十多歲的本地人,總愛拉著我喝酒。有次喝到微醺,他指著海面上起伏的漁船說:“你看這船,不管走多遠(yuǎn),總得回港。人也一樣,走得再遠(yuǎn),心里總有個地方,是潮信都打不散的根?!?/p>
我望著遠(yuǎn)處的燈塔,光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像極了當(dāng)年等楊清青消息時,手機(jī)屏幕亮起又暗下的光。
“根要是斷了呢?”我問。
老陳灌了口酒,咂咂嘴:“斷了就再扎新的。海邊上的草,哪有長不起來的?”
他說得對。
我在這里扎了新的根。認(rèn)識了總愛送我咸魚干的鄰居阿婆,和修理廠的工友們能插科打諢說臟話,甚至學(xué)會了幾句蹩腳的本地話,能和賣海鮮的攤主討價還價。生活像碼頭的潮水,規(guī)律地漲落,把那些尖銳的回憶,慢慢磨成了圓潤的石子,沉在水底,不碰,就不會疼。
只是有些習(xí)慣,改不掉。
比如依舊喜歡在傍晚去海邊散步,看潮水漫過腳踝,帶走沙粒,也帶走心里那些零碎的念頭。比如床頭柜上總放著一個玻璃瓶,里面裝著不同形狀的貝殼,是我每次散步時撿的——楊清青以前說過,每個貝殼里都藏著海風(fēng)的聲音。
又比如,每年盛夏,我還是會買一束向日葵,插在修理廠辦公室的窗臺上。工友們打趣說:“林哥,你一個大老爺們,還喜歡這金燦燦的花?”
我只是笑笑,不解釋。
他們不知道,這花是我對十七歲那個夏天,最后的一點(diǎn)念想。
這天傍晚,我加完班,像往常一樣去海邊散步。潮水退了,露出大片濕漉漉的沙灘,幾只小螃蟹橫著爬過,留下細(xì)碎的腳印。夕陽把云染成緋色,風(fēng)里帶著海草的腥味。
走到那片熟悉的礁石區(qū)時,我看到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正蹲在礁石上哭。
我本不想多管閑事,腳步頓了頓,還是走了過去?!肮媚?,天黑了,海邊風(fēng)大,不安全?!?/p>
女孩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核桃,看到我時,愣了一下,隨即又低下頭,哽咽著說:“我找不到他了……”
“誰?”
“我未婚夫,”她抹了把眼淚,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我們說好來這里看海,他說要在這里向我求婚……可他不見了,電話也打不通……”
我的心猛地一縮,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
未婚夫。求婚。海邊。
這些詞像針一樣,扎進(jìn)那些早已結(jié)痂的傷口里。
我蹲下身,撿起一塊被海浪打磨得光滑的石頭,遞給她:“別著急,也許是手機(jī)沒電了,或者臨時有事耽擱了。你在這里等,他總會來的?!?/p>
女孩接過石頭,愣愣地看著我:“真的嗎?”
“嗯,”我看著遠(yuǎn)處漸漸暗下來的海面,聲音很輕,“以前我也在這里等過一個人,等了很久很久?!?/p>
“那他來了嗎?”
“……來了。”
只是來了,卻不認(rèn)識我了。
這句話我沒說出口,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再等等吧,潮水有信,該來的總會來。”
女孩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情緒似乎穩(wěn)定了些。
我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手機(jī)卻在這時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歸屬地顯示是我曾經(jīng)生活了七年的那座北方城市。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這個號碼,有點(diǎn)眼熟。
猶豫了幾秒,我還是接了起來。
“喂?”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是打錯了,準(zhǔn)備掛斷時,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傳了過來,帶著點(diǎn)不確定,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
“……是林清煬嗎?”
這三個字,像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開。
七年了。
整整十四年了。
從十七歲相識,到他離開,到我等了七年,再到我來到這座南方小城,又過了七年。
十四年。
我以為這個名字,再也不會從他嘴里說出來了。
握著手機(jī)的手指在發(fā)抖,掌心沁出了汗。海風(fēng)吹過,帶著咸澀的味道,夕陽徹底沉入海面,只剩下最后一點(diǎn)余暉,在天邊掙扎。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被堵住了一樣,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沉默,又輕輕叫了一聲:
“林清煬?”
這一次,他的聲音里,多了些什么。
是愧疚?是試探?還是……別的什么?
我看著遠(yuǎn)處黑沉沉的海面,潮水正一點(diǎn)點(diǎn)漲上來,漫過剛才小螃蟹爬過的腳印,也漫過我心里那片早已干涸的沙灘。
原來,有些潮信,遲到了十四年,還是會來。
只是我不知道,這遲到的潮信,帶來的是救贖,還是又一場洶涌的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