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的呼吸聲很輕，和海浪拍打礁石的節(jié)奏奇妙地重合著。
我握著手機的手指慢慢收緊，指節(jié)泛白。海風(fēng)吹亂了額前的碎發(fā)，黏在汗?jié)竦念~角，有點癢，卻沒心思去捋。
“是我?！弊罱K，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海面，聽不出任何情緒。
十四年了。
這個聲音，曾是我少年時代最動聽的旋律，后來變成了扎在心頭的刺，再后來，被海風(fēng)和歲月磨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可此刻再次清晰地鉆進耳朵，還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蕩開一圈圈看不見的漣漪。
“清煬……”楊清青在那頭低低地叫了一聲，尾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艱澀，“我找了你很久?！?/p>
“找我做什么？”我問，目光落在遠處漸漸被夜色吞噬的海平面上。燈塔的光有規(guī)律地閃爍著，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我……”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組織語言，“當(dāng)年的事，對不起?！?/p>
“當(dāng)年的事，”我重復(fù)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哪個當(dāng)年？是你說‘等我回來’的那個當(dāng)年，還是你問‘我們很熟悉嗎’的那個當(dāng)年？”
電話那頭沉默了，只有隱約的電流聲，像春蠶在啃噬桑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聲音啞得厲害：“都是。林清煬，我那時候……是個混蛋。”
“嗯，”我應(yīng)了一聲，沒什么起伏，“我知道?！?/p>
他大概沒料到我會這么平靜，又頓了頓，才繼續(xù)說：“那天在商場，我不是故意的。我那時候……剛回國，家里出了點事，腦子一團亂，加上……”他沒說下去，轉(zhuǎn)而換了個話題，“后來我想起你了，真的。可等我想找你時，你已經(jīng)走了?！?/p>
“走了就走了，沒什么?！蔽姨吡颂吣_邊的石子，石子滾進沙灘，沒入潮濕的沙粒里，“南方挺好的，海很漂亮?！?/p>
“我知道你在哪個城市，”他突然說，語氣里帶著點急切，“我托人打聽了很久，才找到你的聯(lián)系方式。林清煬，我……”
“楊清青，”我打斷他，語氣終于有了一絲波瀾，“你到底想做什么？”
十四年了。
十四年足夠讓一艘沉船被海泥覆蓋，足夠讓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愈合結(jié)痂，足夠讓一個人把“楊清青”這三個字，從心口挪到記憶的角落，蒙上厚厚的灰。
現(xiàn)在他突然出現(xiàn)，說對不起，說找了很久，說想見面。
可這些，對我來說，還有意義嗎？
“我想跟你解釋，”他的聲音帶著點懇求，“當(dāng)年我為什么會那樣，為什么……忘了你。不是真的忘了，是……”他似乎很難措辭，“是被家里逼的，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事，用斷絕關(guān)系威脅我，我那時候太懦弱了，選擇了逃避。后來在國外，我試著反抗過，可等我終于能自己做主時，才發(fā)現(xiàn)……早就把你弄丟了?！?/p>
這些話，我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里幻想過?；孟胨貋?，告訴我他有苦衷，告訴我他從未忘記。
可當(dāng)這些話真的從他嘴里說出來時，我心里卻沒什么感覺，既不憤怒，也不委屈，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
“都過去了。”我說。
“過不去，”他固執(zhí)地說，“對我來說，過不去。清煬，我知道現(xiàn)在說這些很可笑，可我……我離婚了?！?/p>
我愣了一下，沒接話。
“和當(dāng)年那個女人，”他補充道，聲音很輕，“我們根本不合適，當(dāng)年結(jié)婚，不過是為了讓家里滿意。清煬，這些年，我沒有一天不在后悔。后悔當(dāng)初的懦弱，后悔那句‘我們很熟悉嗎’，后悔讓你等了那么久……”
海浪拍打著礁石，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我看著蹲在礁石上的女孩已經(jīng)站起身，遠處跑來一個氣喘吁吁的年輕男人，正手足無措地跟她道歉，女孩雖然還在哭，卻撲進了男人懷里。
原來，真的有人會被等回來。
只是我的那個人，遲到了十四年，還帶著一身別人的故事。
“楊清青，”我深吸一口氣，咸濕的海風(fēng)灌入肺腑，帶著點涼意，“我已經(jīng)不在乎你的苦衷了，也不在乎你后不后悔。你當(dāng)年的懦弱，你的逃避，你的那句‘不熟悉’，對我來說，都是實實在在的傷害。這些傷害，不會因為你的一句對不起，就憑空消失。”
“我知道，”他的聲音里帶著濃重的鼻音，“所以我不是來求你原諒的，我只是想……見你一面，當(dāng)面跟你說聲對不起。就當(dāng)……給我們的過去，畫個句號?！?/p>
畫個句號。
這個詞戳中了我。
是啊，十四年了，該有個句號了。
不管這個句號是圓是扁，是完整還是殘缺，都該親手畫下。
“我在海邊的老街區(qū)，臨江路十七號，”我報出地址，聲音平靜無波，“你過來吧?！?/p>
“好?！彼穆曇衾镩W過一絲驚喜，隨即又變得小心翼翼，“我大概……半小時后到?！?/p>
掛了電話，手機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模糊的臉。海風(fēng)吹得更急了，遠處的燈塔依舊在閃爍，只是好像被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光線沒那么清晰了。
礁石上的那對情侶已經(jīng)離開了，沙灘上只剩下我一個人。潮水又漲了些，漫到了腳邊，冰涼的海水浸濕了褲腳，帶來一陣寒意。
我慢慢往回走，腳步踩在濕軟的沙灘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路過那家開了很多年的海鮮面館時，老板娘探出頭來：“小林，今天還吃海鮮面？”
“嗯，加個荷包蛋?！蔽彝Ｏ履_步，笑了笑。
“好嘞！”
坐在面館靠窗的位置，看著外面漸漸濃起來的海霧，我慢慢喝著面湯。湯很鮮，帶著大海的味道。
十四年了。
我從北方的小城，走到南方的海邊；從那個抱著書本、連說話都臉紅的少年，變成了手掌粗糙、皮膚黝黑的修船工。我以為自己早已把過去打包，扔進了最深的海底，卻沒想到，一個電話，就能讓它重新浮上來。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楊清青發(fā)來的消息：“我到路口了。”
我看著那行字，沉默了幾秒，回了兩個字：“等你。”
霧氣越來越濃，模糊了窗外的街景，也模糊了心里那些早已結(jié)痂的傷口。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也不知道這場遲到了十四年的見面，會給我?guī)硎裁础?/p>
但我知道，該來的，總會來。
就像這海邊的霧，不管來得多晚，終究會漫過堤壩，籠罩整個街區(qū)。
而我，只能迎著霧，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