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小的油紙包,靜靜地躺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如同黑暗中的一顆異星,散發(fā)著難以言喻的詭異氣息。
程素衣的目光死死鎖在那油紙包上,瞳孔深處寒芒暴漲!是試探?是毒藥?還是……屋頂那窺探者留下的“饋贈”?無數(shù)種可能在冰冷的意志下瞬間推演,每一種都伴隨著巨大的風(fēng)險。
春杏則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天降之物”驚呆了,抱著空水罐,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圓,恐懼中夾雜著茫然。
屋內(nèi)死寂,只有油燈燃燒的噼啪聲和程素衣因劇痛而略顯粗重的呼吸。
屋頂那條縫隙依舊,黑暗沉寂,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但程素衣知道,對方?jīng)]走。那冰冷的、審視的目光,如同無形的蛛網(wǎng),依舊籠罩著這間破屋。他在等,等她的反應(yīng),評估她的決斷。
‘吾身即刃,吾識即藥……’冰冷的意念在咆哮。此刻,任何猶豫都可能致命!那油紙包,是危機,也可能是轉(zhuǎn)機!必須掌控主動!
程素衣的視線緩緩從油紙包上移開,重新落在春杏那張寫滿驚恐和茫然的小臉上。她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動,無聲地吐出兩個清晰的口型:
**“拿、來。”**
聲音無法發(fā)出,但那眼神中的命令不容置疑,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春杏被這眼神懾住,巨大的恐懼讓她手腳冰涼,但小姐的命令如同無形的繩索,拉扯著她。她看著地上那個小小的油紙包,又看看屋頂那條黑暗的縫隙,最終一咬牙,放下水罐,手腳并用地爬過去,顫抖著伸出手,如同觸碰毒蛇般,飛快地將那油紙包抓在手里,又閃電般地縮回,緊緊攥在胸前,仿佛那是個燙手的山芋。
油紙包入手微沉,帶著一絲涼意,并無異味。
程素衣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油紙包上,示意春杏打開。
春杏的手抖得如同篩糠,她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地剝開那被水漬浸染了些許的油紙。昏黃的燈光下,里面的東西漸漸顯露出來。
不是毒藥,也不是什么金銀。
是幾片切得極薄、色澤暗紅、紋理清晰的……參片!旁邊還散落著幾小段干枯的、帶著根須的草根狀物,以及幾片皺縮的深綠色葉片。
一股極其清冽、帶著淡淡苦味的藥香,隨著油紙的剝開,悄然彌漫開來,瞬間沖淡了屋內(nèi)濃重的血腥和汗味!
這藥香!程素衣的意識如同被閃電擊中!前世的藥理學(xué)知識瞬間被激活!
那暗紅的薄片,是上好的高麗參切片!年份不淺!氣息純正,藥性剛猛,正是大補元氣、回陽救逆的頂級藥材!那幾段草根,是黃芪!補氣升陽,固表利水!那皺縮的葉片……是極其新鮮的紫蘇葉!解表散寒,行氣和胃!
這三味藥,組合起來,正是針對她此刻氣血兩虛、元氣大傷、傷口未愈、且有外邪(感染風(fēng)險)內(nèi)陷(身體虛弱)之癥的——最對癥、也最珍貴的救命之藥!
屋頂上的人……不僅武功高強、心思縝密,竟然還精通藥理!而且出手如此闊綽!這幾片高麗參的價值,恐怕就遠(yuǎn)超程府給李家的那份“退婚補償”!
對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僅僅是出于好奇,隨手丟下這價值不菲的藥材?還是……另有所圖?
巨大的疑云瞬間籠罩心頭,比之前的窺探更令人心悸!但此刻,身體深處傳來的巨大虛弱感和喉嚨灼燒般的劇痛,如同警鐘般瘋狂敲響!
沒有時間猶豫了!
程素衣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她不再理會屋頂?shù)母Q探者,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眼前的藥材上!她艱難地抬起手,指向春杏手中的藥材,又指向那個裝著清水的粗陶水罐,做了一個極其清晰的動作——**煮!**
春杏看著手中這幾片她只在傳說中聽過、價值連城的“仙草”,又看看小姐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巨大的震撼讓她暫時忘記了恐懼。小姐認(rèn)識這些?小姐要用它們?!
她不敢怠慢,也顧不上臟,立刻將油紙包里的藥材小心翼翼地攏好。然后手忙腳亂地在屋內(nèi)翻找。沒有藥罐,只有那個粗陶水罐。她將里面的水倒掉大半,只留下淺淺一層底,又沖到水缸邊(小院角落里有一個積存雨水的小破缸),舀起相對干凈的水,將水罐灌了大半滿。
沒有火?只有那盞昏暗的油燈!
春杏一咬牙,將油燈小心翼翼地端下來,放在地上。她扯下幾根干燥的稻草(墻角堆著一點引火用的),湊到油燈的火苗上點燃,然后手忙腳亂地將點燃的稻草塞進(jìn)那個廢棄灶膛的通風(fēng)口里!灶膛里還殘留著剛才扒拉出的草木灰和一點沒燒盡的碎柴。
濃煙瞬間冒了出來,嗆得春杏連連咳嗽,眼淚直流。她顧不上這些,拼命地用嘴吹著氣,又不斷塞進(jìn)新的稻草和小柴禾。終于,一點微弱的火苗在灶膛深處掙扎著燃了起來!
她立刻將裝了水和藥材的粗陶水罐,直接架在了灶膛那并不穩(wěn)固的、殘破的灶口上!沒有蓋子,只能任由藥氣蒸騰。
小小的灶膛里,微弱的火苗舔舐著粗糙的陶罐底部。水汽開始升騰,混合著高麗參、黃芪、紫蘇的清冽藥香,在這充滿血腥和絕望的破屋里,頑強地彌漫開來。這藥香,如同黑暗中的一縷生機,微弱卻無比堅定。
屋頂那條縫隙之后,一片死寂。但程素衣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道冰冷的視線,正牢牢鎖定著下方那簡陋的煎藥場景,鎖定著她倚靠在墻角的身影。那目光中,最初的審視和探究,似乎被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情緒所取代——是驚訝于她對藥材的認(rèn)知和決斷?還是對這主仆二人在絕境中展現(xiàn)出的、如同野草般頑強生命力的……某種觸動?
程素衣無視了那道目光。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自身傷勢的感知和對藥力吸收的推演中。高麗參性烈,她此刻身體極度虛弱,虛不受補的風(fēng)險極高!必須精準(zhǔn)控制藥量、濃度和服用時機!‘吾識即藥……’龐大的藥理學(xué)知識在冰冷的意志下高速運轉(zhuǎn),計算著最佳的方案。
時間在煎熬和藥香的彌漫中緩慢流逝。
陶罐里的水終于開始翻滾,發(fā)出輕微的“咕嘟”聲。藥液的顏色漸漸變深,呈現(xiàn)出一種溫潤的琥珀色,濃郁的藥香更加醇厚。
春杏緊張地盯著罐子,時不時用一根小木棍攪動一下,防止糊底。她的臉被煙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眼睛卻亮得驚人,充滿了期待和緊張。
“好…好了嗎,小姐?”她低聲問,聲音帶著顫抖。
程素衣閉著眼睛,用意識感受著藥氣的濃度。片刻,她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
春杏立刻用破布墊著手,小心翼翼地將滾燙的陶罐從灶口端下來,放在地上冷卻。然后,她又找出那個破口的粗瓷碗,用清水反復(fù)沖洗了幾遍(簡陋的消毒),小心翼翼地將罐子里深琥珀色的藥液潷了出來,濾掉藥渣,約莫小半碗。
藥液在碗中蕩漾,散發(fā)著濃郁的生命氣息。
春杏捧著這碗滾燙的、承載著全部希望的藥,跪坐在程素衣面前,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比的虔誠:“小姐…藥…藥好了……”
程素衣緩緩睜開眼。那雙眼眸因劇痛和虛弱而布滿血絲,眼底深處卻燃燒著一種冰冷的、近乎偏執(zhí)的生命之火。她看著那碗藥,如同看著最后的武器。
她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沒有受傷的手臂。指尖冰涼,帶著細(xì)微的顫抖,卻異常穩(wěn)定地接過了那碗滾燙的藥。
碗壁的灼熱透過皮膚傳來,幾乎要將她冰冷的指尖燙傷。她卻恍若未覺。
屋頂,那道窺探的目光,似乎在這一刻凝滯了。冰冷的視線聚焦在那碗藥和她握著碗的手上。
程素衣微微低頭,湊近碗邊。濃郁的、帶著苦澀回甘的藥氣撲面而來,刺激著她敏感的嗅覺和受損的喉嚨。她沒有絲毫猶豫,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滾燙的藥液,湊到干裂的唇邊。
“唔……”滾燙的液體滑過撕裂的喉管,如同巖漿灼燒!劇痛瞬間讓她眼前發(fā)黑,身體劇烈地痙攣了一下!握著碗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
但她沒有停下!
小口!再小口!
忍著撕裂般的劇痛!
忍著胃部因灼燙和藥力沖擊帶來的翻江倒海!
強行吞咽!
每一口,都像是吞下燒紅的鐵塊!每一口,都伴隨著身體無法抑制的痙攣和窒息般的痛苦!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衣衫,臉色由慘白轉(zhuǎn)為一種瀕死的青灰色!
“小姐!慢點!您慢點??!”春杏看得肝膽俱裂,哭喊著想要阻止。
程素衣充耳不聞!她的眼神死死盯著碗中剩余的褐色液體,那眼神,如同在吞噬火焰的鳳凰,帶著一種向死而生的瘋狂與決絕!她需要這藥力!需要它來點燃這具瀕臨崩潰的軀殼里最后一點生機!
屋頂上,那道一直冰冷的視線,似乎也因這慘烈的一幕而產(chǎn)生了劇烈的波動!縫隙后的黑暗,仿佛都凝滯了。
終于,最后一口滾燙的藥液被強行咽下!
“哐當(dāng)!”藥碗從程素衣脫力的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碎裂開來。
她猛地向后仰倒,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痛苦的嗬嗬聲!脖頸上那道縫合的傷口因為劇烈的痙攣而再次滲出血絲,染紅了覆蓋在上面的草木灰敷料!
藥力如同狂暴的洪流,在她虛不受補的經(jīng)脈中橫沖直撞!滾燙!灼燒!撕裂!仿佛五臟六腑都在被烈火焚燒!巨大的痛苦瞬間吞噬了她所有的意識!
眼前徹底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灼熱的黑暗!意識如同狂風(fēng)暴雨中的小船,瞬間被巨浪打翻、淹沒!
春杏撲上去,死死抱住程素衣抽搐的身體,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小姐!小姐您別嚇我啊!小姐!”
屋頂那條縫隙,依舊無聲地敞開著。黑暗中,那道冰冷的視線,靜靜注視著下方那慘烈的一幕——少女蜷縮在丫鬟懷里,渾身抽搐,氣若游絲,脖頸傷口滲血,如同破碎的染血人偶??諝饫飶浡鴿饬业乃幭愫徒^望的氣息。
短暫的沉寂后。
“嗒。”
又是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響。這一次,聲音更輕,仿佛一片羽毛落地。
一個小小的、同樣用油紙包裹的東西,再次順著那條縫隙,精準(zhǔn)地掉落下來。這一次,它沒有落在地上,而是輕輕地、仿佛帶著一絲刻意的“溫柔”,落在了春杏蜷縮的腳邊。
春杏被這聲音驚動,淚眼朦朧地看去。
那是一個比之前更小的油紙包。
她顫抖著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撿起那個小包,慌亂地剝開。
里面,是幾顆小小的、圓潤的、散發(fā)著清甜香氣的——蜜餞金桔!
**藥香彌漫的死局中,一絲不合時宜的、帶著試探意味的……甜意,悄然滲入。**
程素衣的意識沉淪在灼熱痛苦的深淵,對外界的一切徹底失去了感知。
屋頂那條縫隙,在投下這包蜜餞后,被一片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薄薄的瓦片,無聲無息地、嚴(yán)絲合縫地……蓋上了。
最后的窺探目光,徹底消失。
黑暗徹底籠罩了破敗的小屋,只剩下油燈如豆,映照著春杏絕望的淚水和懷中少女那慘白如紙、生死未卜的面容。
藥力,正在那具破碎的軀殼里,掀起滔天巨浪。是涅槃重生?還是……徹底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