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剛敲過，沈硯之帶著阿澈拐進了承天門大街。月光被云層遮了大半，青石板路上只映出兩串歪歪扭扭的影子，遠處的皇城角樓像頭蟄伏的巨獸，檐角的銅鈴偶爾響一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登聞鼓在那邊?！鄙虺幹掳褪疽?，街盡頭的漢白玉臺基上，一面朱漆大鼓正被月光鍍上層冷霜，旁邊守著兩個打盹的禁軍，手里的長矛斜斜倚著欄桿。
阿澈攥緊了懷里的笛子，笛身上的刻痕硌得掌心發(fā)麻。他剛想問“怎么過去”，就見沈硯之從袖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沾了松油的棉絮。“等會兒我點燃東南角的草料堆，你趁亂去擊鼓。記住，要敲得夠響，最好讓午門的侍衛(wèi)都聽見?！?/p>
“那你呢？”阿澈抬頭，看見沈硯之斗笠下的嘴角勾了勾，帶著點孤注一擲的笑意。
“我去會會那位躲在暗處的‘老朋友’。”沈硯之拍了拍他的肩，“記住，鼓響之后，無論看到什么，都別停?！?/p>
草料堆在臺基東側的矮墻后，常年堆著給御馬監(jiān)備用的干草。沈硯之摸過去時，兩個禁軍還在點頭打盹，他將棉絮塞進草堆深處，用火折子點燃，青灰色的煙立刻卷著火星往上竄。
“走水了！”阿澈突然大喊，聲音在空蕩的大街上炸開。兩個禁軍驚醒時，火苗已經(jīng)舔上了矮墻，他們手忙腳亂地去提水桶，阿澈趁機沖上臺基，抓起鼓槌就往登聞鼓上砸。
“咚——咚——咚——”
鼓聲沉悶卻穿透力極強，像巨石砸進深潭，連皇城根的地磚都在微微震動。阿澈使出渾身力氣，鼓槌撞得掌心生疼，他看見遠處的街角閃過幾個黑影，知道是血樓的人來了，敲得更急了。
“小兔崽子找死！”一個禁軍提著水桶沖上來，長矛直指阿澈后心。阿澈側身躲開，鼓槌反手揮過去，正砸在禁軍的手腕上。就在這時，沈硯之突然從陰影里竄出來，手里的透骨釘精準地釘在另一個禁軍的膝蓋上。
“快敲！”沈硯之喊道，他的月白長衫不知何時又換了回來，在火光里像面招展的旗。三個黑衣人已經(jīng)躍上了臺基，為首的臉上有道刀疤，手里的短刀泛著藍汪汪的光，顯然淬了毒。
阿澈咬著牙繼續(xù)擊鼓，鼓聲越來越響，遠處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是巡夜的金吾衛(wèi)趕來了。刀疤臉顯然急了，短刀直刺沈硯之的咽喉，卻被他用笛鞘穩(wěn)穩(wěn)架住——那支刻著《漕運令》的笛子，此刻正發(fā)出“嗡”的共鳴，震得刀疤臉虎口發(fā)麻。
“沈硯之，三皇子有令，要你碎尸萬段！”刀疤臉獰笑著，另兩個黑衣人左右包抄，刀光在月色里織成張網(wǎng)。沈硯之卻不慌不忙，笛鞘忽左忽右，每次都敲在對方的關節(jié)處，像是在拆解一盤復雜的棋局。
阿澈正敲到第三十二下，突然聽見身后傳來馬蹄聲，扭頭一看，竟是趙衡帶著十幾個大理寺的差役來了，每個人手里都舉著“奉旨辦案”的木牌?！鞍⒊?，接著！”趙衡扔過來個東西，阿澈伸手接住，發(fā)現(xiàn)是半塊蓮紋佩——和阿竹縫在袖口的那塊正好能對上。
“把玉佩舉起來！”沈硯之喊道，他一腳踹開刀疤臉，月白長衫上濺了點血，“讓所有人都看清楚！”
阿澈將兩塊玉佩拼在一起，完整的蓮紋在火光里閃著溫潤的光。趕來的金吾衛(wèi)們都愣住了，為首的校尉舉著的畫像還在晃，畫上人正是沈硯之，可此刻他身邊站著大理寺的人，手里還握著傳說中蓮妃的信物。
“這……這是怎么回事？”校尉撓了撓頭，看著眼前的亂局，不知該抓刺客還是該護著持佩之人。
刀疤臉見勢不妙，虛晃一招就要跳下臺基，卻被支冷箭釘在了欄桿上。阿澈抬頭，看見魏明正站在街角的牌坊下，手里還握著張弓，臉色比紙還白?！拔摇沂莵碲H罪的。”魏明聲音發(fā)顫，從懷里掏出本賬冊，“這是三皇子勾結蠻族的證據(jù)，還有血樓的暗殺名單?！?/p>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更密集的腳步聲，黃羅傘蓋在街盡頭晃了晃，有人高喊“陛下駕到”。阿澈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他從沒想過，自己敲的這通鼓，竟真的驚動了龍駕。
萬歷帝穿著常服，由內(nèi)侍扶著走上臺基，目光掃過地上的尸體、燃燒的草料堆，最后落在沈硯之身上?！吧蛳壬?，朕記得你?！被实鄣穆曇舨桓?，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三年前你在江南治水，遞上來的條陳，朕還留著。”
沈硯之摘下斗笠，躬身行禮：“臣沈硯之，參見陛下。蓮妃遺詔在此，懇請陛下御覽。”他將紫檀木盒舉過頭頂，盒蓋打開的瞬間，鳳印的金光在月光里亮得刺眼。
三皇子不知何時也來了，被禁軍押著跪在地上，頭發(fā)散亂，嘴里還在喊“父皇別信他的鬼話”。萬歷帝沒看他，接過遺詔慢慢展開，臉色越來越沉，手指捏著紙角微微發(fā)抖。
“逆子！”皇帝猛地將遺詔摔在地上，龍顏大怒，“朕竟養(yǎng)了你這么個吃里扒外的東西！蓮妃待你不薄，你竟為了皇位殺她滅口，還敢勾結外敵！”
三皇子癱在地上，面如死灰。阿澈看著這一切，突然想起沈硯之說過的話——京城是口大鼎。此刻他才明白，這鼎里煮的從來不是山珍海味，而是人心，是欲望，是無數(shù)人用性命鋪就的權力之路。
“趙衡?！比f歷帝深吸口氣，聲音恢復了平靜，“將三皇子打入天牢，徹查血樓和漕運司一案。所有牽涉之人，無論官階高低，一律嚴懲不貸?！?/p>
“臣遵旨！”趙衡躬身領命，揮手示意差役們行動。
皇帝的目光落在阿澈手里的蓮紋佩上，眼神柔和了些：“這玉佩，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是……是一位老船工給的。”阿澈結結巴巴道，突然想起阿竹，“陛下，臣還有個同伴，她……”
“你說的是那個縫了半塊玉佩在袖口的姑娘吧？”萬歷帝笑了笑，“趙衡已經(jīng)把她接進大理寺了，還有位叫阿澈的少年，此刻正在偏房喝熱茶呢。”
阿澈心里一松，差點掉下淚來。原來趙衡早就安排好了，他們?nèi)齻€看似分散，實則都在這盤棋的關鍵位置上。
天快亮時，登聞鼓下的人漸漸散去。沈硯之陪著萬歷帝站在臺基上，看著東方泛起魚肚白?！吧蛳壬懔?。”皇帝嘆了口氣，“這京城的渾水，讓你蹚了這么久?！?/p>
“為國盡忠，臣不敢言委屈?！鄙虺幹h處的金水橋，那里的河燈早已熄滅，只剩下些漂浮的燈架，“只是可惜了那些葬身淮河的水師弟兄?！?/p>
“朕會追封他們的?！被实坜D身，“太子被軟禁多日，也該放出來了。往后這朝堂，還需要沈先生這樣的人輔佐?！?/p>
沈硯之剛要推辭，就見阿澈和跑過來的阿竹撞了個滿懷。阿竹手里還攥著那半塊玉佩，臉上沾著點灰，眼睛卻亮得像星星?！跋壬?，我們可以回家了嗎？”阿澈撓著頭笑，露出兩顆小虎牙。
“回家?！鄙虺幹c頭，看著東方升起的朝陽，將皇城的琉璃瓦染成了金色。他想起通州碼頭的晨露，想起漕運船上的笛聲，想起暗巷里的棋局，突然覺得這京城的灰色屋檐下，終于透進了光。
趙衡走過來，遞給他一個新的笛鞘：“這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的，配得上先生的《漕運令》?！鄙虺幹舆^來，發(fā)現(xiàn)笛鞘內(nèi)側刻著三個小字——“天下安”。
遠處的更鼓聲再次響起，這次不再是緊張的警示，而是新一天的開始。阿澈拉著阿竹的手，跟著沈硯之往街外走，陽光穿過他們的身影，在青石板路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他們知道，京城的棋局還未結束，朝堂上的風雨隨時可能再來。但此刻，握著彼此的手，聽著遠處傳來的市井喧囂，他們突然覺得，無論前路有多少暗巷，只要心里的那點光不滅，就總能走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