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老林比想象中更幽深,日光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碎成斑駁的光點落在積了厚葉的地面上。倪魅踩著枯葉往前走,引魂劍在鞘中微微震顫,像是在與林中某種氣息共鳴。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方忽然出現一片霧氣,白蒙蒙的,連光線都穿不透。她試著往前邁了一步,腳下的枯葉聲突然消失了,像是踩進了棉花里。
“忘川河的結界?!蹦喵让鐾?,古籍封面的“往生錄”三個字在霧中亮起微光,霧氣竟自動向兩側退開,露出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小徑。
小徑盡頭是片水澤,水面平靜得像面鏡子,泛著淡淡的幽藍。岸邊泊著艘烏木船,船頭坐著個穿蓑衣的老翁,手里握著根竹篙,臉藏在斗笠的陰影里,看不真切。
“渡人,還是渡魂?”老翁的聲音像被水泡過,帶著潮濕的沙啞。
“找擺渡人要樣東西?!蹦喵茸呱锨?,將往生錄遞過去,“清瑤師姐讓我來的。”
老翁抬起頭,斗笠下露出雙渾濁的眼睛,盯著往生錄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嘴角的皺紋擠成溝壑:“清瑤那丫頭,倒是把后手安排得妥當。上來吧。”
烏木船沒有槳,老翁竹篙一點,船就像被水流推著,悄無聲息地滑向水澤中央。水面下似乎有無數影子在游動,偶爾有蒼白的手從水里伸出來,又很快沉下去,卻聽不到半點水聲。
“這不是真正的忘川河?!蹦喵瓤粗碌挠白?,“是你布的幻境?”
“人間哪有忘川河?!崩衔虛沃窀?,聲音里帶了點自嘲,“不過是個念想罷了。真正的忘川河在陰陽交界,沒有引路牌,沒有擺渡船,只有執(zhí)念深的魂魄才能看見?!彼D了頓,“就像當年的清瑤。”
倪魅心里一動:“師姐來過?”
“五年前,她抱著塊碎掉的靈核,在岸邊坐了三天三夜?!崩衔痰穆曇舫亮讼氯ィ八f她改了生死簿,害了很多人,可我在她魂魄里沒看到半分戾氣,只有愧疚。那時候我就知道,她沒說真話?!?/p>
船行至水澤中央,那里有塊半露在水面的青石,上面放著個銹跡斑斑的銅盒。老翁用竹篙將銅盒勾到船上:“這是她留下的,說如果有天你來,就交給你。”
倪魅打開銅盒,里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半塊斷裂的玉佩,和一張泛黃的紙。玉佩的材質很特殊,不是玉石,倒像是用靈核的碎片熔煉而成,斷裂處還殘留著黑色的符文——和張司長身上的符文一模一樣。
紙上是師姐的字跡,比往生錄里的更潦草,像是在極度痛苦中寫就的:
“靈界在煉制‘噬靈玉’,用戰(zhàn)死靈修的靈核熔鑄,能吸收怨氣壯大自身??傊笓]的靈核是第一個祭品,我的靈核本是第二個……小魅,你自爆靈核那天,我偷偷換了你的靈核碎片,你的‘永生’,是用我的半塊靈核換來的……別找噬靈玉,它在……”
后面的字被血漬糊住了,只能看清最后兩個字:“天樞”。
天樞?是指靈界的天樞殿?還是……
“噬靈玉能讓持有者獲得近乎不滅的力量,但代價是要不斷吞噬靈核和怨氣?!崩衔毯鋈婚_口,“清瑤當年就是發(fā)現了這個秘密,才被他們盯上的。她改生死簿,其實是想把那些本該被煉成噬靈玉的靈修名字,偷偷換去輪回道。”
倪魅捏著那半塊玉佩,指節(jié)泛白。原來她的“重生”不是僥幸,她的“永生”也不是意外。師姐用自己最后的靈核碎片,給了她一次活下去的機會,卻把所有污名都攬在了自己身上。
“張司長他們養(yǎng)煞,其實是在給噬靈玉‘喂食’。”倪魅忽然想通了,“那些水晶棺里的尸體,那些纏繞的藤蔓,都是為了聚集怨氣,讓噬靈玉變得更強?!?/p>
老翁點點頭:“靈界的野心不止于人間和地府。他們想打破三界壁壘,讓靈修成為至高無上的存在。而噬靈玉,就是他們的武器?!?/p>
船慢慢靠岸,倪魅將銅盒收好,起身時忽然想起什么:“您知道‘天樞’是什么嗎?”
老翁重新戴上斗笠,竹篙在水面一點,船又往水澤中央漂去:“天樞是北斗第一星,也是靈界的禁地,藏著他們最大的秘密。去吧,清瑤用命護著的東西,總得有人替她守下去。”
霧氣漸漸合攏,將烏木船和老翁的身影吞沒。倪魅站在岸邊,手里的半塊玉佩傳來溫熱的觸感,像是師姐殘留的靈力在回應她。
她轉身走出老林,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只有三個字:
“天樞見?!?/p>
發(fā)信人會是誰?是靈界的人設下的陷阱,還是……
倪魅抬頭望向城市中心,靈界駐人間辦事處的寫字樓依舊立在那里,玻璃幕墻上的陽光刺眼得很。她摸了摸胸口的引魂劍,又握緊了口袋里的銅盒。
不管是誰,不管天樞里藏著什么,她都必須去。
為了師姐沒寫完的那句話,為了那些被吞噬的靈核,也為了弄清楚,這用犧牲換來的“永生”,到底該如何終結這場鬧劇。
街角的風吹起她的衣角,引魂劍在鞘中發(fā)出輕微的嗡鳴,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風暴,奏響序曲。
陌生短信發(fā)來的第三天,倪魅在靈界舊檔里查到了“天樞”的線索。那不是具體的宮殿,而是座懸浮在靈界結界邊緣的浮空島,傳說由北斗星力維系,只有持“星鑰”者才能進入。
而所謂的星鑰,檔案里只字未提,只附了張潦草的星圖,標注著七顆暗星的位置——竟與人間七座城市的坐標隱隱對應。
“用人間地氣鎖星鑰?”倪魅指尖點過地圖上的標記,最后落在最北方的冰城,“第一顆星,在這里?!?/p>
冰城的極夜剛過,殘雪在街燈下泛著冷光。按星圖指引找到的地點,是座廢棄的天文臺,穹頂裂著道縫隙,寒風灌進去,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望遠鏡早已銹蝕,鏡筒里卻嵌著塊菱形的晶石,在月光下流轉著淡藍色的光。倪魅剛伸手去碰,晶石突然炸開,化作無數光點,在空氣中凝結成個穿靈界制服的少女虛影。
“是清瑤師姐的守星人?!鄙倥撚扒バ卸Y,聲音帶著冰晶碎裂般的清透,“您終于來了。”
“星鑰在這里?”
“星鑰藏在七顆星的地心,需用對應的靈核碎片激活?!鄙倥郑菩母∑鸢雺K指甲蓋大小的晶核,“這是清瑤大人留給您的‘天璣’碎片,對應第一顆星。”
晶核觸到倪魅指尖的瞬間,天文臺的地面突然震動,裂開的穹頂漏下道光柱,將整座建筑籠罩其中。地下傳來沉悶的轉動聲,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蘇醒。
“快!”少女虛影的輪廓開始淡化,“靈界的追兵已經到了!”
倪魅握緊晶核,引魂劍出鞘的剎那,天文臺的大門被猛地撞開,十幾個穿黑色斗篷的靈修涌進來,斗篷下露出的眼睛全是純黑,和張司長如出一轍。
“把碎片交出來。”為首的靈修聲音嘶啞,手里的鎖鏈帶著黑氣,直纏向倪魅的手腕。
引魂劍的金光劈開鎖鏈,倪魅借力躍上觀測臺,晶核按在望遠鏡底座的凹槽里。剎那間,整座天文臺開始發(fā)光,地面的冰磚層層剝落,露出底下盤繞的青銅齒輪,齒輪中央,一柄冰藍色的短匕正隨著齒輪轉動緩緩升起——正是第一把星鑰。
“拿到了!”倪魅剛握住短匕,就見為首的靈修突然扯開斗篷,胸口的皮膚裂開,露出顆跳動的黑色心臟,“噬靈玉的碎片……就在這里!”
黑氣如潮水般涌來,少女虛影尖叫著擋在倪魅身前,瞬間被黑氣吞噬。倪魅揮劍斬斷黑氣,卻見那些靈修像沒有痛覺般,前仆后繼地撲上來,鎖鏈在地上拖出火星,映出他們脖頸后相同的黑色符文。
“都是被噬靈玉控制的傀儡。”倪魅心頭一沉,星鑰短匕突然發(fā)燙,竟自動劃破她的指尖,將血滴在齒輪上。
青銅齒輪猛地加速轉動,射出無數道冰棱,將靈修們釘在墻上。黑氣撞上冰棱,發(fā)出滋滋的灼燒聲,那些純黑的眼睛里,竟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清明。
“快走……”一個靈修的嘴唇翕動著,黑色符文在他額頭漸漸淡化,“天樞的真相……比你想的更可怕……”
話音未落,他的身體突然炸開,化作漫天黑灰。
天文臺的震動越來越劇烈,倪魅握著星鑰沖出大門時,整座建筑已在身后坍塌,冰雪覆蓋的地面裂開深不見底的溝壑,仿佛有巨獸在地下翻涌。
極夜的天空,第一顆暗星突然亮起,在云層后閃爍了三下,便隱入黑暗。
倪魅站在雪地里,短匕在掌心泛著暖意,星圖上的第一顆星,已經變成了金色。
手機再次震動,還是那個陌生號碼,這次發(fā)來的是張照片——冰城靈修自爆的瞬間,黑灰中飄著片殘破的衣角,上面繡著半朵白菊。
是師姐的繡樣。
倪魅突然想起往生錄里被墨點覆蓋的字跡,想起銅盒里血漬模糊的“天樞”二字。那些被控制的靈修,那些藏在人間的星鑰,還有師姐留下的碎片……
原來所謂的天樞,從來不是一座島。
她抬頭望向夜空,剩下的六顆暗星仍在沉睡。引魂劍的金光映著她眼底的堅定,短匕的寒氣混著指尖的血溫,在極夜的寒風里,燒起一簇不滅的火。
下一站,南方的雨城。
那里藏著第二顆星,和更多不為人知的真相。
而她的路,才剛剛走到第二程。
從冰城往雨城去的火車上,倪魅總覺得心口發(fā)悶。窗外的雪線漸漸褪成墨綠,她摸出那半塊靈核玉佩,指尖剛觸到冰冷的碎片,車廂突然劇烈晃動起來。
鄰座的老太太驚呼著扶住菜籃,里面的雞蛋滾了一地。倪魅卻注意到,車廂連接處的陰影里,正滲出絲絲黑氣,像蛇一樣纏向哭鬧的孩童。
“別動?!彼醋∠霃澭鼡焱婢叩男∧泻ⅲ陝υ谛渲休p顫,“你看那柱子?!?/p>
小男孩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原本光滑的金屬柱上,竟爬滿了細密的紅色紋路,像無數只眼睛在眨動。黑氣從紋路里涌出來,在半空凝成個模糊的人影,脖頸處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是枉死鬼?!蹦喵鹊吐暤溃讣鈴棾鰪堟?zhèn)煞符。符紙落在柱子上,紅色紋路發(fā)出刺啦的響聲,人影痛苦地蜷縮起來,露出張年輕女孩的臉——竟是三天前新聞里報道的,在這列火車上失蹤的女大學生。
“她在找東西?!崩咸蝗婚_口,聲音發(fā)顫,“我今早看見她在車廂里哭,說男朋友送的銀鎖不見了?!?/p>
倪魅心里一動,目光掃過散落的雞蛋,在碎殼堆里瞥見個銀光閃閃的東西。她彎腰撿起,是只小巧的長命鎖,鎖身上刻著對鴛鴦,鎖扣處還纏著半根紅繩。
“這是她的?”
老太太點頭:“那姑娘總攥著這鎖看,說要帶去雨城給外婆看?!?/p>
話音剛落,人影突然撲過來,卻在觸到銀鎖的瞬間被彈開。鎖身上的鴛鴦突然亮起紅光,映出段模糊的畫面——女孩在臥鋪車廂整理行李,一個穿列車員制服的男人突然捂住她的嘴,將她拖進了衛(wèi)生間。
“是被人害死的?!蹦喵任站o銀鎖,鎮(zhèn)煞符在掌心燃成灰燼,“她的魂魄被怨氣縛在這列火車上,找不到鎖,就出不了輪回?!?/p>
黑氣突然暴漲,車廂里的燈光開始閃爍。倪魅將銀鎖貼在柱子上,引魂劍出鞘劃出金光,紅光與金光交織處,男人的臉漸漸清晰——正是此刻正在查票的列車員。
列車員看見銀鎖,臉色瞬間慘白,轉身就想跑。倪魅早有準備,一腳將他踹倒在地,銀鎖“當啷”落在他腳邊,鎖扣突然彈開,滾出張折疊的照片——是他和女孩的合影,背后寫著“雨城見”。
“是你殺了她。”倪魅的聲音冷得像冰,“因為她發(fā)現你挪用公款,要去舉報?”
男人癱在地上發(fā)抖,嘴里反復念著“不是我”,卻在銀鎖的紅光中,被迫吐出了真相。原來他不僅挪用公款,還在列車上販賣違禁品,被女孩撞見后,一時情急下了殺手,將尸體藏進了行李車廂的夾層。
黑氣漸漸散去,女孩的人影對著倪魅深深鞠了一躬,化作點點星光鉆進銀鎖。長命鎖上的鴛鴦紋變得黯淡,像是完成了最后的執(zhí)念。
火車到站時,警察早已在站臺等候。倪魅將銀鎖和照片交給他們,看著列車員被帶走,忽然想起什么,問帶隊的警官:“這女孩的外婆,是不是住在雨城的舊戲臺附近?”
警官查了資料,點頭道:“是啊,老人家腿腳不好,一直在等孫女帶對象回去呢?!?/p>
倪魅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她摸出手機,給那個陌生號碼發(fā)了條信息:“雨城舊戲臺,守星人是不是姓周?”
秒回的信息只有一個字:“是。”
原來老太太就是第二顆星的守星人。女孩的死,或許不只是意外——靈界的人,恐怕早就盯上了這里。
雨城的梅雨季裹著濕意漫過來時,倪魅站在戲臺前,看著廊檐下那盞褪色的紅燈籠,忽然明白師姐為什么要把星鑰藏在人間。
這里有比星力更重的東西,是牽掛,是等待,是哪怕化作厲鬼也要護住的念想。
而這些,恰恰是靠怨氣滋養(yǎng)的噬靈玉,最害怕的東西。
她推開戲臺的木門,老旦的唱腔混著雨絲飄出來,咿呀婉轉,像在唱一段未完的牽掛。倪魅握緊了冰藍短匕,知道第二程的考驗,從這一刻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