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淬了冰的銀線,斜斜扎進(jìn)顧家書房的窗欞。婉娘將血綾羅往梨木桌面上一鋪,布料上隱去的"貢"字邊緣還泛著淡紅,像未愈合的傷口。她指尖按住那道多余的彎鉤,抬眼時,正撞進(jìn)顧承宗躲閃的目光里。
"顧老爺昨夜睡得安穩(wěn)?"婉娘的聲音不高,卻讓書桌后的人猛地攥緊了茶盞。汝窯青瓷的杯沿在他掌心硌出紅痕,滾燙的茶水晃出杯口,濺在賬本上暈開一小團(tuán)墨漬——那頁恰好記著七年前從蘇家購入器物的明細(xì),"蘇記"二字正被水漬泡得發(fā)脹。
顧承宗的喉結(jié)滾了滾,左手悄悄按在賬本邊緣,將那頁往里推了推。"姑娘說笑了,"他端起茶盞一飲而盡,茶水順著嘴角淌到下巴,他卻渾然不覺,"顧家老宅向來清凈,哪有不安穩(wěn)的道理。"
婉娘忽然笑了,指尖在血綾羅上輕輕一劃。銀線混朱砂繡的紋路在光線下浮出細(xì)閃,像撒了把碎金。"可這綾羅不安穩(wěn)。"她俯身湊近,布料上的硫磺味混著淡淡的血腥氣飄進(jìn)顧承宗鼻腔,"昨夜在祠堂顯的'貢'字,帶鉤的那筆,顧老爺該認(rèn)得吧?"
"認(rèn)不得。"顧承宗的回答快得像被燙到,猛地起身時帶倒了太師椅。椅子腿撞在青磚地上的脆響,驚得窗外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掠過窗紙時投下大片陰影,像極了當(dāng)年蘇家滅門時漫天的灰燼。
婉娘盯著他后腰鼓起的弧度——那里藏著硬物,輪廓像是把短刀。七年前蘇家賬房被滅口時,胸口就插著把同款的月牙刀,刀鞘上刻著顧家的海棠紋。她忽然抓起血綾羅往顧承宗面前一遞,布料幾乎貼到他鼻尖:"這合族紋章,玉蘭纏海棠,是蘇家與顧家結(jié)親時才用的樣式。您說這是'普通繡品',莫非當(dāng)年主婚的知府大人,也跟您一樣眼花?"
"放肆!"顧承宗終于拍了桌,茶盞應(yīng)聲落地。青瓷碎裂的脆響里,他鬢角的疤痕漲得通紅,"不過是塊舊布料,姑娘執(zhí)意糾纏,是故意找顧家的麻煩?"他后退半步時,袍角掃過墻角的銅盆,盆底沉著的半枚繡針露了出來——針尾刻著的玲瓏鎖紋路,與婉娘發(fā)間的銀簪如出一轍。
婉娘的目光在繡針上頓了頓。那是蘇家繡娘獨(dú)用的"鎖心針",針尾的紋路能對應(yīng)繡者的身份。她記得母親說過,當(dāng)年給顧家繡合族紋章的,是蘇家長房的表妹,后來在蘇家滅門那日失蹤了。
"顧老爺若不想談,"婉娘緩緩收起血綾羅,指尖故意蹭過顧承宗按在賬本上的手背,"那我只好去問問忠伯了。昨夜祠堂的血綾羅顯字時,他可是在東柱后站了半柱香。"
這句話像根針,精準(zhǔn)扎進(jìn)顧承宗的軟肋。他猛地抬頭,眼里的驚慌藏不住了:"忠伯老糊涂了,他懂什么!"話音未落,書房外傳來"哐當(dāng)"一聲,像是有人撞翻了廊下的花盆。顧承宗的臉色瞬間白了,揮手就趕人:"姑娘請回吧,顧家的事,不用外人插手。"
婉娘走到門口時,特意瞥了眼墻角的銅盆。那枚鎖心針已經(jīng)被人踢進(jìn)了盆底的淤泥里,只露個針尖在外,像只藏在暗處的眼睛。她唇角勾起冷笑——越是想藏的東西,就越藏不住。
客房的窗紙剛被暮色染成灰藍(lán),婉娘就把血綾羅塞進(jìn)了枕套。她從行囊里翻出個巴掌大的木盒,打開時,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二根細(xì)如發(fā)絲的天蠶絲。這是蘇家特制的"絆馬絲",浸過桐油后韌如鋼線,尋常刀劍都割不斷。
她踩著方凳爬上橫梁,將蠶絲線的一端系在雕花雀替上,另一端穿過門框與門板間的縫隙,輕輕纏在床頭的銅鈴舌上。絲線在暮色里幾乎隱形,只在掠過窗欞時,偶爾反射出一點(diǎn)微光,像蛛網(wǎng)上的露珠。
地面靠近窗臺的位置,她撒了層從庫房找來的滑石粉。粉末細(xì)膩如霜,哪怕是穿軟底靴的人踩過,也會留下清晰的腳印——她特意在粉末邊緣擺了三枚銅錢,呈三角狀,只要有人碰動粉末,銅錢就會滾落發(fā)出聲響。
做完這一切,婉娘坐在桌邊磨銀鑷。鑷尖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她一邊磨一邊回想顧承宗的反應(yīng):打翻茶盞時下意識護(hù)住的賬本頁碼、提到忠伯時瞬間繃緊的肩頸、后腰那處不自然的凸起......這些細(xì)節(jié)像散落的珠子,正被血綾羅這根線串成完整的鏈子。
"咚——"
院外的更夫敲過初更,婉娘吹熄燭火的瞬間,眼角瞥見窗紙上映出個晃動的影子。那影子貼著墻根移動,動作輕得像貓,停在她的窗下時,還頓了頓,像是在聽房內(nèi)的動靜。
婉娘悄無聲息地躺回床榻,手卻攥緊了枕下的銅卡榫。那是母親留給她的防身物,邊角被磨得鋒利,足以劃開皮肉。她屏住呼吸,數(shù)著窗外的風(fēng)聲——第三陣風(fēng)掠過老槐樹時,窗欞突然發(fā)出"咔噠"輕響,像是有人在用薄刃撬動木栓。
插銷被緩緩撥開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緊接著,窗戶被推開一道縫隙,一股帶著濕泥味的冷風(fēng)灌了進(jìn)來,裹著淡淡的檀香——這味道她太熟悉了,七年前抄家的錦衣衛(wèi)身上,就帶著同款的"凝神香",那是只有皇親侯府才能用的貢品。
黑影從窗縫里擠進(jìn)來時,婉娘看清他穿著顧家仆役的灰布衣,卻光著腳沒穿鞋。腳跟沾著的濕泥落在滑石粉外的青磚上,沒留下半點(diǎn)痕跡——顯然是對她的布置了如指掌。
他直直奔著床榻而來,右手往枕下探的動作又快又準(zhǔn)。婉娘甚至能感覺到他指尖擦過枕套的涼意,距離血綾羅只剩半寸時,他的袍角突然勾到了那根天蠶絲。
"叮鈴——"
銅鈴的脆響像炸雷在房內(nèi)炸開。黑影渾身一僵,左手閃電般捂住嘴,右手卻沒停,依舊往枕下抓去。婉娘猛地翻起身,攥著銅卡榫往他手腕上劃去——指尖剛要觸到對方皮肉,黑影卻像泥鰍似的往旁一滑,撞在床柱上發(fā)出悶響。
"誰派你來的?"婉娘低喝著追上去,眼角的余光瞥見他腰間露出的半塊玉佩。玉上刻著的海棠紋在月光下閃了閃,與顧承宗茶盞上的紋路分毫不差。
黑影不答話,轉(zhuǎn)身就往窗外竄。他躍出窗臺時,婉娘抓起床邊的銅鎮(zhèn)紙?jiān)疫^去,正砸在他后心。那人踉蹌了一下,卻沒回頭,幾個起落就消失在西跨院的回廊盡頭,袍角掃過回廊欄桿時,帶落了片沾著硫磺粉的枯葉——那粉末與祠堂里破解隱魂咒的藥膏氣味一模一樣。
婉娘追到窗邊,滑石粉上果然沒留腳印,可剛才被撞翻的床柱下,卻落著枚銀質(zhì)紐扣。紐扣背面刻著個極小的"顧"字,邊緣還纏著半根紅絲線——這是顧家賬房先生常系的那件長衫上的物件,她早上還見他用這根紅絲線縫補(bǔ)過袖口。
"賬房......"婉娘捏著紐扣冷笑,轉(zhuǎn)身檢查枕套里的血綾羅。布料完好無損,只是被剛才的動作蹭得露出了"品"字的一角,銀線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在嘲笑這拙劣的潛入。
她走到桌邊,將那枚紐扣與銅卡榫并排放在一起。賬房先生是顧承宗的遠(yuǎn)房表親,七年前就在顧家當(dāng)差,蘇家滅門那日,他正好告假回鄉(xiāng)——這般巧合,未免太刻意了。
窗外的風(fēng)突然緊了,吹得廊下的燈籠左右搖晃。婉娘望著西跨院的方向,那里的庫房還黑著燈,可她總覺得,有雙眼睛正從某個角落盯著她的客房,像蟄伏的蛇,等著致命一擊。
"想搶血綾羅?"婉娘摸出火折子,將剛才黑影落的那片枯葉點(diǎn)燃。硫磺粉遇火冒出藍(lán)焰,燒出的煙味嗆得她瞇起眼,"可惜啊,你們越是急著藏,就越說明這布料里藏著能掀翻顧家的東西。"
火苗舔舐枯葉的瞬間,她忽然想起顧承宗賬本上被水浸濕的"蘇記"二字。七年前蘇家賣給顧家的器物清單里,分明記著"血綾羅一匹,銀二十兩",后面還跟著個極小的批注:"紋已繡,待驗(yàn)"。
"待驗(yàn)......驗(yàn)什么?"婉娘捏滅火星,指尖在桌面上畫著合族紋章的輪廓。玉蘭花瓣的鋸齒里,好像藏著更小的字,昨晚在祠堂只顧著顯形,倒沒細(xì)看。
這時,院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停在她的窗下就沒了動靜。婉娘迅速吹熄燭火,翻身躺回床榻,手重新攥緊銅卡榫。這次的腳步聲比剛才的黑影更輕,落地時幾乎聽不見響動,卻帶著種熟悉的韻律——像是有人在刻意模仿某種節(jié)奏,三輕兩重,跟祠堂里陸景淵踩碎梧桐葉的頻率一模一樣。
窗紙上映出的影子比剛才更高些,腰間似乎懸著什么硬物,輪廓像是把刀。婉娘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按在血綾羅的"貢"字上——如果真是陸景淵,他深夜?jié)搧?,是為了血綾羅,還是為了確認(rèn)她的身份?
影子在窗下站了片刻,忽然抬手叩了叩窗欞,節(jié)奏依舊是三輕兩重。婉娘沒動,只聽見對方輕輕嘆了口氣,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往祠堂的方向去了。
她這才松了口氣,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指尖摸過血綾羅上的合族紋章,忽然想起母親說過,蘇家與顧家的合族紋章里,藏著"雙關(guān)語"——玉蘭代表蘇家,海棠代表顧家,纏在一起的藤蔓,其實(shí)是"共"字的變形。
"共......貢......"婉娘低聲念著,忽然明白了什么。顧承宗要藏的根本不是紋章,而是紋章里藏的字;潛入者要搶的也不是血綾羅,而是能讓那些字顯形的方法。
天快亮?xí)r,婉娘將血綾羅仔細(xì)折好,藏進(jìn)貼身的衣襟里。布料貼著心口,像塊發(fā)燙的烙鐵,提醒她這不僅是蘇家的遺物,更是能揭開七年前血案的鑰匙。
她走到窗邊,望著漸漸泛白的天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賬房先生的紐扣。顧承宗、賬房、忠伯......顧家上上下下都在圍著這血綾羅轉(zhuǎn),他們怕的究竟是蘇家舊案敗露,還是......怕當(dāng)年參與的事被翻出來?
廊下的燈籠終于燃盡了最后一點(diǎn)光,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風(fēng)里。婉娘握緊衣襟里的血綾羅,決定天亮后再去趟祠堂——她記得昨夜顯形的"品"字下方,還有塊布料比別處厚些,當(dāng)時被潛入者打斷,沒能細(xì)看。
或許,那里藏著比"貢"字更重要的秘密。
這時,客房門被輕輕敲響,忠伯的聲音在外頭響起,帶著刻意壓低的沙?。?姑娘,老爺請您去前院用早膳,說有要事相商。"
婉娘走到門邊,透過門縫看見忠伯的鞋尖沾著新鮮的泥土,與昨夜?jié)撊胝吣_跟的泥色一模一樣。她勾了勾唇角,推門時將那枚銀紐扣悄悄塞進(jìn)袖中:"好啊,正好我也有幾句話,想跟顧老爺好好聊聊。"
晨光徹底漫過回廊時,婉娘瞥見忠伯的手在袖中攥成了拳,指縫里露出半片青黑色的指甲——那是長期接觸硫磺才會有的痕跡,與祠堂地磚縫里的粉末,如出一轍。
看來這頓早膳,不會太安生。婉娘摸了摸心口的血綾羅,布料上的紋路硌得她皮膚發(fā)疼,卻讓她的眼神越發(fā)清明。
不管顧家藏了多少秘密,這血綾羅,就是撬開真相的第一塊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