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淬了冰的刀,剛劃破云層就刺進顧家客房。婉娘捏著血綾羅碎片的指尖泛白,青玉瓶里的溫水突然翻出赤霞般的浪,無數(shù)金點在水中炸開,像被碾碎的星子,在她瞳孔里明明滅滅。
“鐺——”
銀匙探入的剎那,鏡面騰起的幽藍驚得她手腕一抖。這抹藍太熟悉了,七年前母親在蘇家染坊調(diào)鮫人淚時,銀盆里就是這樣的光。那時她趴在染缸邊,母親的手掠過水面,金點就粘在她手背上,像落了場永不融化的星雪。
“蘇家的丫頭,果然對這東西熟得很?!?/p>
陸景淵的聲音撞碎回憶,婉娘轉(zhuǎn)身時,正撞見他掀簾而入。玄色常服的領(lǐng)口沾著夜露凝成的水珠,腰間墨玉牌“錦衣衛(wèi)”三個字被晨光照得發(fā)亮,他身后兩個隨從踩著廊下青石板,腳步聲沉得像夯土,手始終按在刀鞘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他徑直走到案前,卷宗“啪”地砸在《染織秘錄》上,封皮“織造局庚寅年貢品冊”幾個字被朱砂圈著,邊角卷得像被狗啃過——顯然是被人反復(fù)撕扯過。
“七年前蘇家領(lǐng)了五兩鮫人淚,卻只給東宮交了三匹赤霞染?!标懢皽Y指尖戳在賬冊某頁,墨跡被指甲劃出深痕,“剩下的二兩,是不是藏在你這藤箱里?”
婉娘突然笑了,笑聲撞在客房梁柱上,震得案上青玉瓶嗡嗡作響。她抓起瓶身往陸景淵面前一送,金點濺在他玄色袖口,像落了幾滴血:“陸大人不妨聞聞,這染料里有紫藤汁?!彼偷叵崎_《染織秘錄》,泛黃紙頁上“蘇家固色秘方”幾個字被朱筆圈著,“皇家貢品的方子,顧家卻用來繡血綾羅——是你眼瞎,還是故意裝看不見庫房那半匹赤霞染?”
陸景淵的目光落在她攥著瓶身的手上。那雙手纖細卻有力,指腹結(jié)著層薄繭,是常年擺弄機關(guān)鎖磨出來的,虎口處還有道淺疤,形狀與蘇家玲瓏鎖的鑰匙齒紋一模一樣。他突然探身,指尖快如閃電般扣住她的腕子:“這疤,是七年前被玲瓏鎖彈簧片劃的吧?”
婉娘反手擰腕,指甲掐進他掌心的刀繭:“陸大人袖口露的那截青銅鎖,紋路倒是與蘇家祖?zhèn)鞯囊话銦o二?!彼⒅E然收緊的下頜,“當(dāng)年主審官的公子,揣著蘇家的鎖查蘇家余孽,倒是有趣?!?/p>
兩人腕力相抵,藤箱里的銀鏡“哐當(dāng)”滑落,鏡面映出廊下隨從拔刀的寒光。陸景淵突然松了手,指腹在她腕間那道疤上輕輕摩挲:“七年前蘇家?guī)旆孔咚?,火是從染料房燒起來的,有人看見個穿錦衣衛(wèi)服飾的人從后墻翻出去——姑娘說,那人會是誰?”
婉娘的呼吸頓在喉嚨口。這細節(jié)《染織秘錄》里沒記,王伯也從未提過。她猛地抽回手,掌心已被銀匙硌出紅痕:“陸大人查舊案查到我頭上來,不如先看看你父親的卷宗?!彼テ鹳~冊往他懷里一塞,“庚寅年冬,主審官陸承宇的俸祿,比往年多了三百兩——是顧家送的,還是太后賞的?”
陸景淵的臉?biāo)查g沉得像潑了墨。他攥著賬冊的指節(jié)發(fā)白,指腹幾乎要嵌進紙頁里,玄色袖口下的青銅鎖隱隱發(fā)燙,那是父親臨終前塞給他的,說“鎖里有蘇家的冤屈,也有陸家的債”。
窗外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像是重物砸在地上。婉娘沖到窗邊,正看見福伯一瘸一拐地從庫房方向跑,懷里抱著的黑漆匣子撞在月洞門柱上,發(fā)出“哐當(dāng)”脆響,像是金屬碰撞。他腰間布囊松了繩,半塊木牌掉在青石板上,“玲瓏閣”三個字被晨露浸得發(fā)黑。
是蘇家的標(biāo)記!
婉娘抓起藤箱就往外沖,剛到廊下就被陸景淵拽?。骸澳闳ツ??”
“去看看你要找的蘇家余孽,是不是藏在顧家?guī)旆坷?!”她甩開他的手,藤箱銅鎖撞在廊柱上,里面的銀鏡碎了角,“福伯就是七年前看守染料房的蘇忠,他懷里的匣子裝的是賬冊,你再不去,就等著收灰燼吧!”
陸景淵的眼神變了變,沖隨從揚手:“看住顧宅前后門!”他拔腿跟上婉娘,玄色衣袍掃過廊下的青苔,帶起一串水珠。
剛轉(zhuǎn)過回廊,就見守庫房的仆役癱在石階上,臉白得像紙,手指著庫房方向,嘴唇哆嗦著發(fā)不出聲。庫房門檻上趴著個人,后心插著根三寸長的銀針,針尾螺旋紋里纏著絲暗紅的線——是血綾羅上的線。
“是老劉……”仆役終于擠出聲音,“剛才還聽見他在庫房哼小曲,一轉(zhuǎn)眼就……”
婉娘蹲下身,指尖剛觸到銀針就猛地縮回——針尾是燙的,還帶著體溫。血腥味里混著股甜香,是鮫人淚遇熱后的氣息,七年前蘇家染坊走水時,她在柴房里聞過這味,當(dāng)時母親把她塞進運柴車,說“記住這味道,以后見了就跑”。
“這針是蘇家的透骨針?!标懢皽Y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正用銀簪挑起那縷絲線,“針身淬了牽機毒,半個時辰就能讓人全身僵硬如木偶——和七年前震遠鏢局鏢頭的死狀一樣。”
婉娘的心臟像被什么攥住了。鏢頭的死她查過,卷宗寫著“急病暴亡”,原來也是中了這毒。她突然看向庫房窗欞,紙破了個洞,邊緣有新鮮的撕裂痕,地上散落著幾片紫藤花瓣,瓣尖沾著金粉,與青玉瓶里的鮫人淚粉末同出一轍。
“有人在我們說話時潛進來了。”婉娘站起身,目光掃過西跨院的方向,“從窗洞鉆進庫房,殺了老劉,再用透骨針把血綾羅線纏在他身上——動作夠快,對顧家地形也熟?!?/p>
陸景淵突然拽住她的手腕,將她往廊柱后帶。兩人剛躲好,就見個黑影從庫房后墻翻出,手里攥著塊布料,赤霞色在晨光里格外扎眼。黑影的動作極快,落地時踉蹌了一下,左腿似乎不太靈便,跑過月洞門時,腰間掉出個東西,在青石板上滾了幾圈,停在婉娘腳邊。
是枚青銅鑰匙,齒紋與她貼身藏的玲瓏鎖鑰匙嚴絲合縫。
“追!”陸景淵的聲音壓得極低,他沖隨從使了個眼色,自己卻沒動,目光落在那枚鑰匙上,“這是蘇家舊宅地庫的鑰匙,你父親的筆跡里提過?!?/p>
婉娘撿起鑰匙,齒紋硌著掌心的傷疤。七年前母親給她的那半塊紫藤木牌,背面就刻著這鑰匙的圖樣,說“地庫里有能護著你的東西”。她突然想起福伯懷里的匣子,想起剛才那聲金屬碰撞:“賬冊!他們要搶賬冊!”
兩人沖進庫房時,顧老爺正指揮著兩個仆役往麻袋里塞東西。見他們進來,仆役手一抖,麻袋掉在地上,滾出幾本泛黃的賬冊,其中一本封皮寫著“庚寅年染料收支”,邊角被蟲蛀得坑坑洼洼,卻在晨光里泛著油光——顯然是被人反復(fù)翻看。
“陸大人來得正好!”顧老爺突然拍腿,臉上堆著笑,眼神卻往墻角瞟,“這丫頭說我私藏皇家染料,還說福伯是蘇家余孽,您可得為我顧家做主??!”
婉娘的目光落在墻角的多寶閣上,第三層的紫檀木盒空了,盒底沾著幾粒紫藤籽,與她鬢邊簪子上的紋路一模一樣。她突然沖向顧老爺,指尖快如閃電地扯開他的袖口——腕上有圈淺痕,是常年戴玉鐲勒出來的,形狀與老劉后心透骨針的螺旋紋吻合。
“顧老爺?shù)挠耔C呢?”婉娘的聲音帶著冰碴子,“是不是用來擰透骨針的針尾了?”
顧老爺?shù)哪標(biāo)查g漲成豬肝色,他猛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博古架,青花瓷瓶摔得粉碎。其中一片瓷片濺到婉娘腳邊,上面沾著些微粉末,與透骨針上的牽機毒同色。
“你胡說!”顧老爺突然指向婉娘的鬢邊,“那簪子的雕工是蘇家獨有的鎖紋!你敢說自己不是蘇微婉?七年前蘇家滅門時,有人看見個小姑娘被忠仆帶走,懷里就揣著支紫藤簪——是不是你?”
福伯的臉色驟變,他突然從懷里掏出把短刀,刀身纏著紫藤花布,卻沒沖婉娘來,反而直撲顧老爺:“你答應(yīng)過我,只要護住賬冊就放了表小姐!”
“瘋了!你這老東西瘋了!”顧老爺慌忙躲閃,太師椅被撞翻,梅花酥撒了一地。婉娘眼疾手快地拽住福伯的刀鞘,兩人撞在多寶閣上,黑漆匣子摔開,里面的賬冊散落一地,其中一頁飄到陸景淵腳邊,上面用朱砂畫著個“太后”的諱字。
“表小姐……”福伯老淚縱橫,他指著散落的賬冊,“這是七年前太后讓顧家買鮫人淚的記錄,每筆都有她親信的簽字!你爹娘發(fā)現(xiàn)后想揭發(fā),才被誣陷私通外敵……”
婉娘的指尖顫抖著撫過那頁賬冊,墨跡已有些發(fā)烏,卻能看清“二兩鮫人淚,送永寧侯府”的字樣。永寧侯是太后的胞弟,七年前負責(zé)監(jiān)管皇家貢品,這些賬冊就是蘇家的救命符。
“難怪太后要滅口?!标懢皽Y的聲音帶著寒意,他正翻看另一本賬冊,“這里記著庚寅年冬,蘇家給東宮染的赤霞染里,被人摻了假——用琉璃粉冒充和田玉碎,是顧家的賬房經(jīng)手的?!?/p>
婉娘猛地抬頭:“你說什么?”
“蘇家發(fā)現(xiàn)后,想稟報先帝,卻被顧家攔住了?!标懢皽Y指著賬冊上的批注,“這里寫著‘蘇工欲報官,顧某以染料配方相脅’——看來顧家不僅買通了鏢師,還攥著蘇家的把柄?!?/p>
窗外突然傳來“噼啪”聲,是火焰燃燒的脆響。婉娘沖到窗邊,西跨院的紫藤架燃起來了,濃煙裹著焦糊味往這邊飄,隱約能看見個黑影在火邊翻動什么,動作間,左腿的不便暴露無遺。
“是福伯剛才說的賬冊!”婉娘抓起藤箱就往外沖,“他把最關(guān)鍵的幾本藏在紫藤架下了!”
陸景淵一把拽住她:“危險!”
“那是我爹娘用命換來的證據(jù)!”婉娘甩開他的手,沖出庫房時,正撞見顧老爺?shù)碾S從往火里扔柴禾,“攔住他!”
陸景淵的聲音剛落,兩個隨從已撲了上去。婉娘沖向紫藤架,火焰燎著她的鬢發(fā),燙得皮膚生疼。她在灰燼里翻找,指尖被燒紅的木炭燙出泡,終于摸到幾本裹在油布里的賬冊,邊角已被燒焦,字跡卻還清晰。
其中一本的封皮上,有父親的筆跡:“微婉親啟,見此冊如見爹娘,地庫第三層藏著能讓蘇家抬頭的東西,鑰匙在你王伯那——切記,信器物不如信自己,防人心甚于防機關(guān)?!?/p>
淚水突然模糊了視線,婉娘將賬冊緊緊抱在懷里,火焰的噼啪聲里,她仿佛聽見七年前母親在染坊里的笑聲,那時父親正給她削紫藤簪,說“等你及笄了,就用這簪子綰發(fā)”。
“小心!”
陸景淵的聲音突然炸響,他猛地將婉娘往旁邊推。兩人剛滾到安全地帶,就見根燃燒的橫梁從架上砸下,正好落在剛才婉娘站的地方,火星濺了她滿身。
“謝謝?!蓖衲锏穆曇粲行┌l(fā)啞,她把賬冊塞進藤箱,銅鎖“咔噠”鎖上的瞬間,突然想起那枚青銅鑰匙,“鑰匙……”
“在這。”陸景淵攤開手,掌心躺著那枚鑰匙,齒紋在火光里泛著冷光,“剛才從黑影身上掉下來的,不是福伯的,也不是顧老爺?shù)摹莻€瘸腿的,左腿不便,和七年前從蘇家染坊跑出來的那個錦衣衛(wèi)特征一樣。”
婉娘的呼吸頓住。她看著陸景淵掌心的鑰匙,突然想起他袖口的青銅鎖,想起賬冊上“陸父監(jiān)審”的批注,心臟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陸大人覺得,這鑰匙會是誰的?”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陸景淵沒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西跨院的火光里,那里的濃煙正往正房方向飄,隱約能看見顧老爺被隨從押著往這邊來,嘴里還在喊著什么。風(fēng)卷起他玄色的衣袍,露出半截青銅鎖,鎖身上的纏枝紋在火光里蜿蜒如蛇,與那枚鑰匙的齒紋竟隱隱相合。
婉娘的指尖突然發(fā)冷,她抱緊藤箱,看著遠處燃燒的紫藤架,那里曾藏著蘇家的希望,如今卻只剩一地灰燼,就像那些被掩埋的真相,即使燒盡了,也總會留下些什么,等著被人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