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wèi)衙門的檔案室像一口浸過血的棺材,沉在官署最陰冷的角落。陸景淵推開那扇嵌著三道青銅鎖的木門時,銹蝕的門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混雜著陳年霉味與淡淡鐵銹的氣息撲面而來——那味道與七年前蘇家滅門那日,刑場石板縫里滲出來的腥氣如出一轍。
“大人,李侍郎的人在廊下候著,說再等一刻鐘便要親自進來。”親衛(wèi)趙武的聲音壓得極低,靴底碾過青石板的響動在長廊里蕩開,驚得梁上積灰簌簌落下。
陸景淵沒有回頭,玄色飛魚服的下擺掃過門坎時帶起微塵,在氣窗漏下的微光里翻滾成細(xì)小的漩渦。他抬手掩上門,將所有聲響鎖在門外——這間屋子沒有窗,只有頂上一尺見方的氣窗透進些許天光,在滿地堆疊的卷宗上切割出菱形光斑,其中一縷恰好落在最內(nèi)側(cè)那排書架的第三層,照亮了那只格格不入的檀木盒。
整排書架都蒙著半指厚的灰,唯有這只盒子干凈得刺眼,邊角甚至能看出被反復(fù)摩挲的亮痕。陸景淵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梯攀上去,指尖剛觸到盒面,指腹就被雕刻的纏枝紋硌得生疼。那些紋路里藏著極淺的凹痕,湊到氣窗下細(xì)看,竟是無數(shù)個被磨平的“蘇”字,像一群被掐住喉嚨的冤魂。
更讓他心頭一緊的是盒上的銅鎖。梅花形的匙孔在微光里泛著冷光,他下意識摸向腰間——那里貼身藏著父親臨終前攥在掌心的青銅玲瓏鎖,此刻隔著衣料傳來細(xì)微的震顫,像是在與盒上的銅鎖產(chǎn)生某種共鳴。
七年前父親咽氣時,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那枚玲瓏鎖,指節(jié)泛白如骨。彌留之際,老人突然睜大眼睛,指甲幾乎掐進陸景淵的手腕:“鎖芯轉(zhuǎn)三圈……看月亮……”當(dāng)時他只當(dāng)是胡話,此刻指尖撫過檀木盒上的銅鎖,突然想起那鎖芯第三層轉(zhuǎn)珠上,確實刻著半個模糊的月牙痕。
他從袖中摸出特制的銀匙,緩緩插入鎖孔。金屬摩擦的細(xì)響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像是有無數(shù)只蟲豸在蛀噬陳年舊事。“咔嗒”一聲輕響,盒蓋彈開的瞬間,濃烈的樟木味混著紙張腐爛的氣息涌出來,其中竟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胭脂香——那是顧家老夫人最愛的“醉春樓”胭脂,三日前他在顧家祠堂聞到過一模一樣的味道。
卷宗封面用朱砂標(biāo)著“蘇家滅門案·絕密”,字跡邊緣洇著暗紅,湊近了看,能辨認(rèn)出是被血漬浸染后又風(fēng)干的痕跡。陸景淵戴上鹿皮手套,指尖捏著卷宗邊緣輕輕抽出,干燥的紙頁發(fā)出“嘩啦”脆響,仿佛稍一用力就會碎成齏粉。
最上層的抄家清單墨跡濃淡不一,顯然是多人輪換記錄時慌了手腳。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冰冷的條目,喉結(jié)忍不住滾動了一下:
“紫檀木柜一具,柜身纏枝蓮紋,內(nèi)藏機關(guān)零件三十七件(注:第三層暗格有毒針機關(guān));
百子傀儡兩尊,高尺許,關(guān)節(jié)嵌玲瓏鎖三號(注:鎖芯含月牙形缺口,與皇家貢品同款);
《玲瓏經(jīng)》殘卷三冊,內(nèi)頁夾青銅鎖鑰一枚(注:鑰齒對應(yīng)顧家?guī)旆堪甸T);
……”
“顧家?guī)旆俊彼膫€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陸景淵指尖發(fā)麻。三日前在顧家,他親眼見過那具會射毒針的紫檀木柜,柜身的纏枝蓮紋與清單描述分毫不差。而那尊會啼哭的百子傀儡,關(guān)節(jié)處確實有個月牙形缺口——當(dāng)時他還以為是尋常磨損,此刻看來竟是特意留下的標(biāo)記。
供詞錄本的紙頁泛著令人作嘔的褐色,卷宗末尾的朱批寫著“血漬驗實,系蘇家族長蘇承宇所留”。陸景淵的指尖滑過蘇承宇的供詞,墨跡歪斜得像是被人拖著手臂寫下,其中幾句尤其刺眼:
“……庚寅年冬月初七,于京郊窯廠見北狄使者,所攜青銅鎖為信物……”
“……愿招認(rèn)私通外敵之罪,只求保幼子蘇微婉一命……”
“……玲瓏鎖密文確為我所刻,與北狄約定以機關(guān)圖換糧草……”
“冬月初七”四個字被紅圈標(biāo)得觸目驚心,旁邊用蠅頭小楷注著:“與北狄密信日期、使者供詞完全吻合,鐵證如山?!?/p>
陸景淵的指節(jié)猛地攥緊,紙頁被捏出深深的褶皺。他探入懷中摸出張折疊的宣紙,是三日前在顧家借查案為由抄下的血綾羅密文。那日婉娘用溫水顯字時,他借著廊柱陰影看得真切,“貢品交付”旁的日期雖被水漬暈得模糊,卻分明也是“庚寅年冬月初七”。
兩張紙被狠狠拍在案上,氣窗漏下的日光恰好落在重疊的日期上,將那六個字照得如同活物。陸景淵取過硯臺邊的狼毫,蘸了點清水在宣紙上寫下兩個并排的“冬月初七”,筆尖的水痕暈開時,他突然抬手掃落案上的硯臺——
“哐當(dāng)”一聲巨響,墨汁潑在宣紙上,將兩個日期暈成一片漆黑。那團墨跡在紙上蔓延,形狀竟像極了七年前刑場上,蘇家族人倒在血泊里的輪廓。
“不可能……”陸景淵的聲音在空蕩的檔案室里發(fā)顫,指尖狠狠掐進掌心,“皇家貢品交付與私通外敵,怎么可能是同一天?”
卷宗里夾著的輿圖突然滑落,展開在潑灑的墨汁旁。圖上用朱砂標(biāo)著蘇家與北狄密會的窯廠位置,角落有行極小的批注:“距顧家貨倉三里,步行一刻可達。”他的指尖點在“顧家貨倉”四個字上,突然想起顧家管家趙忠——那人的靴子底沾著的紅土,與窯廠附近的土質(zhì)一模一樣。
供詞錄本的最后一頁貼著幾張證物拓片,其中一張是青銅鎖上的密文,字跡扭曲如蛇:“北狄所需機關(guān)圖,藏于百子傀儡腹?!标懢皽Y的呼吸驟然停滯,眼前閃過顧家那尊木偶轉(zhuǎn)動的眼珠——當(dāng)時他就覺得傀儡腹腔是空的,現(xiàn)在想來,里面藏的恐怕不是機關(guān),而是能掀翻朝堂的秘密。
“當(dāng)年驗看這些證物的是誰?”他對著空蕩的檔案室低語,回音撞在書架上,震得某排卷宗簌簌作響。記憶突然翻涌,七年前他還是個未滿弱冠的校尉,曾在父親書房見過份簽押名錄,驗看證物的官員署名處,蓋著戶部侍郎李嵩的朱印。而昨日在顧家,婉娘用燭火映照血綾羅時,其中一張人臉輪廓,與李嵩的畫像幾乎重合。
陸景淵的指尖在供詞上快速滑動,突然停在“蘇承宇之女蘇微婉,年七歲,已斬于市”這句上。墨跡比其他字句深了三倍,紙頁背面透出明顯的褶皺,像是被人反復(fù)摩挲過。他忽然想起顧家那個自稱“婉娘”的女匠人,她檢查傀儡關(guān)節(jié)時,拇指在鎖扣缺口處停留的弧度,絕非普通工匠能有的熟稔——那是日夜摩挲玲瓏鎖才能養(yǎng)出的手感。
更讓他心驚的是,三日前在顧家二進院,他故意將一枚仿制的玲瓏鎖鑰掉在地上。當(dāng)時婉娘彎腰去撿,袖口滑落的瞬間,腕上露出道淡紅色疤痕——那是被玲瓏鎖彈簧片劃傷才會留下的月牙形傷痕,他少年時學(xué)開鎖,也曾在同樣的位置留下過一模一樣的疤。
“大人!”門外的趙武突然提高了聲音,帶著幾分驚慌,“李侍郎的親信帶著人闖進來了!說您私扣卷宗,意圖翻案!”
陸景淵猛地回神,將血綾羅密文折成細(xì)條塞進靴筒內(nèi)側(cè)的暗袋。合卷宗時,一片碎紙從頁間飄落,上面是父親潦草的字跡:“此案速結(jié),不必深究?!蹦E泛著詭異的烏色,湊到氣窗下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是朱砂混了松煙——這是錦衣衛(wèi)密令的專用調(diào)法。更驚人的是,“不必深究”四個字的筆畫里,藏著個極小的“救”字,被墨團刻意蓋住,筆畫走勢與蘇承宇供詞上的字跡隱隱相似。
父親一生剛正,從未在卷宗上留過私人批注。
他將檀木盒推回書架時,指尖突然觸到盒底的刻痕。借著氣窗漏下的光細(xì)看,竟是個簡化的“顧”字,旁邊還刻著半枚玲瓏鎖的圖案。七年前蘇家滅門后,所有器物都該沒入內(nèi)庫,顧家怎么會有蘇家的傀儡?又怎么會出現(xiàn)在父親主審的卷宗里?
“告訴李嵩,卷宗我借走了。”陸景淵扯開門閂,日光瞬間涌進來,在他臉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紋路。趙武注意到他緊握的拳,指節(jié)泛白如霜,連玄色飛魚服的袖口都在微微顫抖——大人袖中的繡春刀,已經(jīng)半出鞘了。
穿過錦衣衛(wèi)衙門的長廊時,李侍郎的親信正帶著三名校尉堵在石階下。為首的是個三角眼,腰間佩刀撞在門框上哐當(dāng)響:“陸僉事好大的架子!蘇案卷宗是朝廷欽定的鐵案,您遲遲不還,莫非想包庇蘇家余孽?”
陸景淵沒有說話,只是目光掃過那人的靴子——鞋底沾著的紅土,與顧家貨倉、京郊窯廠的土質(zhì)一般無二。
“讓開?!彼穆曇舯劝干系那嚆~鎮(zhèn)紙更冷。
三角眼還想攔,卻被趙武猛地推開。擦肩而過時,陸景淵聞到對方身上有股淡淡的樟木味——與檔案室那只檀木盒的味道一模一樣。
翻身上馬時,馬蹄踏過青石板的聲響驚飛了檐下的夜鷺。路過顧家老宅后門時,恰好看見婉娘提著食盒從角門出來,竹籃里露出半塊桂花糕——七年前蘇微婉被押赴刑場那天,懷里就揣著這樣的糕點,糖霜沾在嘴角,像未干的血。
婉娘似乎察覺到注視,突然抬頭望過來。四目相對的瞬間,她手里的食盒蓋“啪”地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東西——除了桂花糕,還有一把銅制小鑰,齒紋與蘇家抄家清單里的“玲瓏鎖鑰”完全吻合。
“陸大人查案辛苦?!彼蝗恍α?,眉眼彎彎的樣子像極了春日里的桃花,卻在彎腰撿食盒蓋時,故意讓一縷發(fā)絲垂落在肩頭——那發(fā)絲間別著枚極小的銀飾,形狀正是半輪殘月,與父親玲瓏鎖上的月牙痕分毫不差。
陸景淵的指節(jié)猛地攥緊韁繩,馬突然人立而起。他看見婉娘轉(zhuǎn)身走進角門時,袖口輕輕晃了晃,一枚青銅碎片從袖中滑落,掉進門前的排水溝里——那碎片上刻著的“蘇”字,被磨得只剩最后一筆,卻依然鋒利如刀。
“去查顧家七年前的采買賬冊?!彼麑ψ飞蟻淼内w武低吼,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尤其是庚寅年冬月初七前后,我要知道他們從蘇家買了什么,又是誰經(jīng)手的!還有,查李侍郎的親信最近去過幾次顧家!”
趙武領(lǐng)命剛要走,突然“噗”地噴出一口血,一支淬毒的銀針穿透了他的咽喉。針尾刻著的“蘇”字在暮色里閃著冷光,與蘇家抄家清單里記載的毒針機關(guān)如出一轍。
陸景淵猛地拔刀,刀光映出街角一閃而過的黑影——那人穿著顧家仆役的服飾,腰間卻露出半枚錦衣衛(wèi)的腰牌。
氣窗最后一縷光消失時,檔案室的檀木盒突然輕微震動。鎖芯里的三層轉(zhuǎn)珠緩緩轉(zhuǎn)動,在暗格里投下細(xì)碎的光斑,拼湊出半張人臉輪廓——與婉娘的側(cè)臉,竟有七分相似。陸景淵策馬追向黑影時,袖中的青銅玲瓏鎖突然“咔嗒”輕響,鎖芯深處映出的那輪殘月,正一點點被血色染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