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把西市貧民窟的灰瓦染成血痂色時，婉娘的靴底碾過第七個巷口的碎石。墻角蜷縮的乞丐突然抽搐著指向深處，渾濁的眼球里映出那座被枯藤絞纏的小院——木門上的“錦繡坊”匾額只剩半塊，“繡”字的絞絲旁缺了個口，像被人硬生生咬掉的，露出里面朽黑的木芯，風(fēng)一吹就簌簌掉渣。
她指尖剛觸到門板，就聽見“吱呀”一聲哀鳴，門軸里抖落的鐵銹落在手背上，涼得像七年前父親最后咳在她臉上的血。那時候父親的血也是這樣順著她的袖口往下淌，在機關(guān)柜的暗格里積成小小的一汪，倒映著他被鐵鏈鎖住的腳踝，和現(xiàn)在這扇門的銹鏈，竟是同一種灰黑色。
院里的蒿草快沒過膝蓋，枯黃的草葉纏著半只繡鞋。婉娘彎腰拾起時，指腹撫過鞋頭繡的纏枝蓮——那針腳斜斜向上挑，在花瓣尖收出個極小的勾，和顧家血綾羅邊緣的合族紋章連收針的角度都分毫不差。鞋跟處繡著個“蘇”字，被泥水泡得發(fā)漲，卻仍能看出是蘇家特制的“鐵線繡”，針腳里摻了青銅末，在暮色里泛著冷光，像極了父親打造玲瓏鎖時，落在繡繃上的銅屑。
正屋的窗紙破了個洞，洞眼處糊著張褪色的紅紙，像只充血的眼。婉娘推開門，一股霉味混著胭脂氣撲面而來，嗆得她猛地攥緊袖中那枚青銅玲瓏鎖。這味道太熟悉了——七年前母親把她塞進機關(guān)柜時，袖中就揣著盒“醉春樓”的胭脂，說“聞著這個，就當(dāng)娘在身邊”。那天母親的胭脂蹭在她臉上，和后來濺上的血混在一起，也是這樣甜膩中帶著腥氣。
油燈被穿堂風(fēng)吹得搖晃，梁上的蛛網(wǎng)突然簌簌作響。婉娘舉燈照去，網(wǎng)中央纏著塊碎布，是顧家仆役服飾的青布，布角繡著半朵菱花，針腳歪歪扭扭像是匆忙繡就的。她突然想起三日前潛入房間的黑衣人，那人袖口露出的正是同款菱花，當(dāng)時她還以為是普通繡樣，此刻才看清花瓣里藏著的細銀線——是蘇家“水浸絲”的特性，遇血會顯出字來。
靠墻的繡架蒙著層灰，指腹按下去能留下清晰的印子。上面搭著半幅未完成的《百子嬉春圖》，絲線早已褪色成灰紫色，但婉娘一眼就認出，畫中童子腰間的長命鎖用的是蘇家獨有的“雙面隱繡”——正面看是鎖，逆光一照，鎖孔里會顯出半張人臉。她湊近燈前，那人臉的輪廓漸漸清晰，眉骨處有顆痣，與血綾羅上李侍郎的側(cè)臉竟有八分相似，連痣上那點歪斜的銀針繡法，都和李府賬房記錄里的簽名筆跡重合。
繡架下的木箱翻倒在地，黃銅鎖扣摔得變形，鎖芯里卡著半根繡線。婉娘用發(fā)簪撬開鎖時，里面的繡線“嘩啦”撒了滿地。靛藍與緋紅的絲線纏成亂麻，其中幾縷沾著黑褐色的漬痕，她抽出一縷在指間捻動，那粗糙的質(zhì)感讓她心頭一震——是“水浸絲”！蘇家特制的顯紋絲線，遇水會透出銀線暗紋，與血綾羅顯字的材質(zhì)一模一樣。她摸出隨身攜帶的水囊滴了點水，絲線果然慢慢顯出銀光，拼出半個“顧”字，最后一筆拖得很長，像條吐信的蛇，和顧家管家趙忠賬本上的簽名，筆跡分毫不差。
妝奩盒摔在墻角，螺鈿碎片在陰影里閃著細碎的光。婉娘拾起盒蓋，內(nèi)側(cè)貼著張泛黃的花箋，上面用胭脂寫著“初七取貨”。字跡被潮氣洇得發(fā)糊，但“初七”兩個字的墨色比別處深，顯然被人反復(fù)描摹過。她指尖撫過紙頁背面，摸到些凹凸的刻痕，對著燈光一照，竟顯出半枚錦衣衛(wèi)的腰牌輪廓，牌角缺了塊，與三日前趙武死后留在街角的碎片形狀完全吻合。那時候趙武的血還冒著熱氣，她就在那枚碎片上，看到過同樣的云紋雕刻。
西廂房的門被抵著根朽木，木頭新鮮的斷裂口上還沾著木屑。婉娘剛挪開木栓，就聽見“咚”的一聲，門后倒出個陶罐，里面的銀針撒了滿地，針尾大多刻著“蘇”字，唯獨一枚略粗的針尾端刻著模糊的齒輪紋。她撿起那枚針時，指腹突然被針尖劃破，血珠滴在齒輪紋上，竟順著紋路慢慢滲進去，在中心聚成個極小的紅點——這是蘇家“血脈認針”的密法，只有家族核心傳人才能觸發(fā)。七歲那年她第一次拿繡針，就在父親的指導(dǎo)下用指尖血認過家傳的針，當(dāng)時針尖浮現(xiàn)的紅點，和此刻一模一樣。
“誰？”
婉娘猛地轉(zhuǎn)身，油燈照出窗紙上的黑影。那人影貼著墻根移動，手里的刀在紙上割出細碎的聲響，像有人在用指甲刮墻。她迅速吹滅油燈，摸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刀，刀柄上的防滑紋硌得掌心生疼——這刀是用蘇家舊宅的門檻木做的，父親說“能鎮(zhèn)邪”，此刻卻在微微發(fā)燙，像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七年前抄家那日，父親就是用這把刀劈開了機關(guān)柜的鎖，把她塞進去時，刀柄上的溫度也是這樣灼人。
黑影在門口停住，門簾被輕輕挑起，一股熟悉的銀粉味飄了進來——是“水浸絲”遇水后的顯色劑，三日前趙忠袖口沾的就是這個。婉娘屏住呼吸，聽見對方的腳步聲在繡架旁停下，接著是翻動物件的窸窣聲，最后停在西廂房的北墻前。她認出那人走路時左腳稍重，和趙忠每次給顧家老爺請安時的步態(tài)一模一樣，尤其是踩到碎木時那聲極輕的抽氣，定是左腳舊傷犯了。
“咔噠”一聲輕響，像是有什么東西被撬開了。婉娘貼著墻根挪過去，借著月光看見那人正用指甲摳挖墻縫，袖口露出的半只手背上，有塊月牙形的疤——和顧家管家趙忠左手的疤完全相同。她記得三日前趙忠給陸景淵遞茶時，這疤就在茶盞沿蹭過，當(dāng)時陸景淵的目光在那疤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那人似乎沒找到想要的東西，低罵了句“廢物”，聲音壓得極低，卻還是被婉娘聽出了趙忠獨有的沙啞。他轉(zhuǎn)身時帶起的風(fēng)，吹落了墻上掛著的繡譜，譜子背面用“水浸絲”繡著半張人臉，恰好能與血綾羅上缺失的部分拼合——是個陌生的中年男子，眼角有顆痣，痣上還繡著根極細的銀線，與李侍郎親信腰間玉佩的掛繩，材質(zhì)如出一轍。
趙忠的腳步聲漸遠時，婉娘才敢重新點燈。北墻的土坯果然松動了，墻皮剝落處露出個巴掌大的暗格。她伸手進去摸索，指尖觸到個冰涼的物件，抽出來時，油燈的光恰好照在上面——是半枚繡針，針身裹著鐵銹，針尖卻異常鋒利，顯然是被人刻意打磨過。
針尾的紋路在燈光下漸漸清晰：三組齒輪圍著回形紋，最中間的月牙形缺口正被她的體溫焐得發(fā)燙。婉娘的呼吸驟然停滯——這是蘇家“死士令”的簡化版！只有執(zhí)行過家族最高密令的人才能持有這種針。七年前父親給忠仆王伯的那枚，針尾就是同樣的紋路，當(dāng)時她躲在機關(guān)柜里，透過柜縫看得清清楚楚。王伯把那枚針插進鎖孔時，齒輪轉(zhuǎn)動的聲音，和此刻她掌心里的震動完全一致。
暗格里還鋪著塊褪色的藍布，包裹著半截斷裂的玉簪，簪頭刻著的“顧”字缺了最后一筆，斷裂處的截面很新，像是剛被人掰斷的。布角沾著點藥膏渣，聞著有股苦杏仁味——是蘇家特制的“金瘡藥”，里面摻了“木僵散”的解藥，只有家族核心成員才知道配方。母親當(dāng)年總說這藥味像極了后院的杏仁樹，那年她貪玩誤食毒果，母親就是用這藥救了她，當(dāng)時嘴角沾著的藥渣，也是這樣的顏色。
婉娘突然注意到暗格內(nèi)側(cè)的土坯上，有幾道新鮮的劃痕。她用燈照去，那些劃痕不是指甲印，而是刀尖刻的，形狀像個“趙”字。字的最后一筆拖到暗格底部，那里藏著張揉皺的紙條，上面用炭筆寫著“貨交趙，人滅口”，字跡潦草，墨色深淺不一，顯然是匆忙寫下的?！摆w”字的彎鉤處沾著銀粉，婉娘用指尖刮下一點，與袖中血綾羅的邊角摩擦，粉末立刻顯出銀光——正是“水浸絲”的顯色劑。她突然想起顧家賬房的記錄，七年前從蘇家買走“百子傀儡”的經(jīng)手人，簽字處的“趙”字最后一筆也是這樣拖得長長的，當(dāng)時她還以為是筆誤，此刻才驚覺那筆鋒里藏著的，竟是個微型的“殺”字。
繡譜的最后一頁突然飄落，上面用朱砂標(biāo)著幾行小字：“正月初七繡完，交顧家趙，銀五十兩。”日期下方畫著個極小的傀儡，傀儡腹腔處畫了個圈，里面寫著“秘”字。婉娘把這頁紙與血綾羅比對，“正月初七”四個字的位置，恰好對著綾羅上被水漬暈開的部分，那里本該寫著貢品交接的監(jiān)送人。她想起陸景淵在第17章里說的，蘇家被指控私通外敵的日期，也是這一天。
油燈突然“噼啪”爆了個燈花，照亮了暗格深處的墻縫。婉娘用那枚死士針去撥，“咔嗒”一聲，一小塊土坯掉了下來，露出里面卷著的半張人皮面具。面具的眉眼處用絲線縫補過，針腳與百子傀儡關(guān)節(jié)處的鎖扣紋路竟有七分相似。她摸出自己常戴的偽裝面具比對，發(fā)現(xiàn)這張面具的鼻梁弧度，與顧家老夫人的畫像驚人地吻合，尤其是嘴角那顆痣的位置，連針腳的傾斜角度都分毫不差。
她剛把面具藏進袖中，就聽見院外傳來馬蹄聲。月光從窗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其中一個光斑突然扭曲——是有人在外面用鏡子反射光線，顯然是在給里面的人發(fā)信號。婉娘迅速用土坯封好暗格，故意在墻縫上留下半個指印，指節(jié)大小模仿的是趙忠的手型。她記得三日前趙忠簽字時，食指第二節(jié)有個明顯的繭子，此刻她就在指印的對應(yīng)位置，用力按出了個相似的凹陷。
院外的馬蹄聲停在巷口，接著是翻身下馬的聲音。婉娘貼著門縫望去，看見個穿錦衣衛(wèi)服飾的人站在老槐樹下，腰間露出的腰牌缺了個角，正是趙武死后丟失的那塊。那人抬手對著西廂房的方向比劃了個手勢，與三日前跟蹤她的黑影手勢相同——食指與中指并攏，這是錦衣衛(wèi)“滅口”的暗號，七年前蘇家滅門那日，她在機關(guān)柜里透過縫隙，見過無數(shù)次這個手勢。
婉娘突然想起陸景淵第17章里說的，李侍郎的親信最近頻繁出入顧家。她摸出發(fā)髻里的死士針，針尖刺破掌心的痛感讓她無比清醒——繡娘不是失蹤了，是被滅口了。而殺人的，極可能是顧家與錦衣衛(wèi)的人，他們要的不是繡品，是繡品里藏的秘密。她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器物會說話”，此刻這枚針在她掌心發(fā)燙，齒輪轉(zhuǎn)動的節(jié)奏，分明在拼一個“佛”字——顧家佛堂那尊玉佛！
繡架上的《百子嬉春圖》突然晃動，畫中童子的眼睛處，有根銀線在月光下閃了閃。婉娘湊近一看，那根本不是繡線，是根極細的針，針尾刻著的齒輪紋與死士針完全吻合。她輕輕拔出針，整幅畫突然從中間裂開，露出后面藏著的半張紙——是張貢品清單，上面“玉佛三尊”四個字被圈了出來，旁邊用朱筆寫著“顧換”。
“顧換”兩個字的筆跡，與玉佛底座刻的密文符號如出一轍。婉娘把清單折成細條塞進暗格，剛用土坯封好，就聽見身后傳來“噗”的一聲輕響。一支淬毒的銀針穿透了她的袖口，釘在門框上，針尾刻著的“蘇”字在暮色里閃著冷光，與蘇家抄家清單里記載的毒針機關(guān)一模一樣。她低頭看了眼被刺穿的袖口，那里露出的半枚青銅玲瓏鎖，鎖芯正隨著外面的馬蹄聲輕輕震顫，鎖孔里映出的自己，眼角竟也有了顆淡淡的痣，像極了母親年輕時的模樣。
婉娘猛地轉(zhuǎn)身，刀光映出窗外一閃而過的黑影——那人穿著顧家仆役的服飾，腰間卻露出半枚錦衣衛(wèi)的腰牌。她認出那人靴底的紋路，與三日前潛入房間的黑衣人完全相同，而那人手背上的月牙形疤，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與趙忠的疤分毫不差。
巷口的最后一縷光消失時，婉娘悄悄翻后墻離開。墻頭上的碎玻璃劃破了她的手背，血珠滴在青磚上，與暗格里那枚死士針映出的紅點漸漸重合。她攥緊發(fā)間的繡針，針尾的齒輪紋在掌心轉(zhuǎn)動，拼出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是顧家老宅的地宮入口，就在那尊百子傀儡的正下方。而此刻，趙忠?guī)е亩畟€家丁已經(jīng)包圍了小院，他們手里的燈籠在黑暗中搖晃，紅光映出每個人腰間露出的半枚錦衣衛(wèi)腰牌，與趙武死時那枚，組成了完整的“衛(wèi)”字。
夜風(fēng)卷起地上的繡線，纏上她的靴跟。那些靛藍與緋紅的絲線在月光下舒展，像極了血綾羅上正在顯形的密文。婉娘策馬往顧家趕時，袖中的青銅玲瓏鎖突然“咔嗒”輕響，鎖芯深處的月牙正一點點被她掌心的血染紅，而遠處顧家佛堂的方向，那尊玉佛的影子在窗紙上緩緩移動，佛眼處透出的紅光，與死士針尾的血色齒輪，正在夜空中慢慢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