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谷的晨霧比帳外的雨更冷，纏在崖壁上像無數(shù)條濕冷的蛇，鉆進(jìn)士兵的甲縫里。
五千人的隊伍在棧道上縮成一條蠕動的黑蛇。最寬處不過兩尺的木板朽得發(fā)灰，腳下時不時傳來“吱呀”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成碎片。魏延走在隊伍中段，左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指腹摩挲著昨日被案角硌出的繭子——那道裂痕，此刻倒像是這棧道的預(yù)兆。
“將軍，”張苞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帶著棧道特有的空曠回響，“雨沒停，再走下去，怕要出亂子?！?/p>
魏延抬頭，看見張苞的背影僵在前面不遠(yuǎn)處。這位將門之后此刻正彎腰看著什么，蛇矛斜斜地支在木板上，矛尖垂向深淵。霧氣從谷底翻涌上來，舔著他們的靴底，涼得像冰。
“什么亂子？”魏延加快腳步，木板在腳下晃得更厲害。走近了才看清，前面二十步遠(yuǎn)的地方，棧道塌了一截，斷裂的木板懸在半空，像被掰斷的骨頭。三個士兵正趴在邊緣，試圖用繩索拉住那截?fù)u搖欲墜的木板，臉色比霧還白。
“昨夜暴雨沖的，”張苞的聲音壓得很低，“剛才過去兩個兵，踩空了……”他沒說下去，只是朝谷底努了努嘴。霧氣里隱約能看見一點(diǎn)深色，不知是墜落的士兵，還是崖壁上的苔蘚。
魏延的目光掃過那道缺口。缺口不長，也就丈余，但下面是望不見底的深淵，風(fēng)從谷里鉆出來，帶著石頭摩擦的嗚咽，聽得人頭皮發(fā)麻。他聽見身后傳來倒抽冷氣的聲音，幾個年輕士兵的腿肚子在打顫，握著刀的手都在抖。
“繞路?！币粋€老兵突然開口，聲音嘶啞。是老馬，那個總揣著半截斷箭的關(guān)西漢子。他此刻正蹲在缺口邊，用粗糙的手掌摸著斷裂的木板，指縫里嵌著木屑和泥。
“繞路？”魏延冷笑一聲，踢了踢腳下的木板，“往哪繞？左邊是刀削崖，右邊是萬丈坑，你指條路出來？”
老馬沒抬頭，只是從懷里掏出那半截銹跡斑斑的斷箭，放在木板上。箭桿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馬”字，是他兒子的名字?！皩④?，老奴知道險，”他的聲音帶著土腥味，“可娃們……”
“沒那么多廢話！”魏延突然提高了聲音，震得霧氣都抖了抖，“想活的，就給我把這缺口填上！”
張苞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驚惶：“將軍，這木板……”
“填不上木板，就填人！”魏延的聲音像崖上的石頭，硬得硌人，“我魏延的兵，死也要死在長安城下，不是摔死在這不見天日的谷里！”
他率先踏上那截懸著的木板。木板“咔嚓”一聲彎下去，差點(diǎn)把他帶下去。他死死抓住崖壁上的老藤，藤蔓勒進(jìn)肉里，滲出血珠?！岸伎词裁?？”他回頭吼道，“踩著我的腳印，一個一個過！”
第一個士兵咬著牙踩上來時，木板又?jǐn)嗔艘恍K。老馬突然爬過去，趴在木板上，用后背頂住最彎的地方。“快過！”他朝那士兵吼，聲音里帶著痰音，“老東西這身骨頭，還能撐住幾個娃！”
士兵紅著眼爬過去，眼淚混著雨水滴在老馬的背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木板的呻吟越來越響，老馬的脊梁骨像要被壓斷，卻始終沒再哼一聲。魏延看著他后腦勺花白的頭發(fā)，突然想起自己那個在成都打鐵的妹妹——她若看見這場景，怕是又要哭著勸他回家。
“將軍！”張苞的吼聲突然炸響。
魏延猛地回頭，看見最末尾的一個新兵踩空了，半個身子墜向深淵，只有雙手還死死扒著木板邊緣。老馬剛要轉(zhuǎn)身去拉，一塊磨盤大的落石從崖上滾下來，帶著風(fēng)聲砸向木板！
“小心！”魏延嘶吼著撲過去，卻被張苞一把拽住。
“將軍別去！”張苞的聲音都劈了，死死抱著他的腰，“木板要塌了！”
落石砸在老馬身邊的木板上，“咔嚓”一聲脆響，那截懸空的木板徹底斷了。老馬的身體晃了晃，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半截斷箭，突然朝魏延的方向拱了拱手，然后用盡全身力氣，把那個扒著邊緣的新兵推了上去。
“告訴……告訴成都的鐵匠，她哥……”他的話沒說完，整個人就隨著斷裂的木板墜進(jìn)了霧氣里，連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留下。
新兵趴在棧道上，手里攥著那半截斷箭，哭得渾身發(fā)抖。魏延站在原地，左手的舊傷突然疼得厲害，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他看著那道缺口，霧氣正慢慢把它填滿，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覺。
“接著走?！彼蝗婚_口，聲音啞得不像自己的。
張苞愣住了：“將軍……”
“我說，接著走！”魏延的拳頭砸在崖壁上，血順著石縫流下來，混著雨水滲進(jìn)泥土里，“把老馬的那份，也算上！”
隊伍繼續(xù)蠕動。士兵們踩著新鋪的木板——那是從后面拆下來的備用板，一塊一塊搭在缺口上，每一步都踩著前人的影子。魏延走在最后，回頭望了一眼深淵的方向。霧氣濃得像化不開的墨，什么都看不見。
他摸了摸腰間的刀，刀柄上還沾著剛才抓藤條時蹭的血。這血，不知是他的，還是老馬的，或是那些墜崖士兵的。反正，都得算在長安的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