棧道在午后拐了個彎,霧氣徹底散了。陽光斜斜地從崖頂漏下來,在谷底的溪流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水聲嘩嘩響,蓋過了隊伍的腳步聲,士兵們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了些,有人開始用手掬水喝,喉結(jié)滾動的聲音混在溪聲里,倒有了幾分生氣。
魏延讓隊伍在溪邊休整。他靠在一塊被水沖刷得光滑的石頭上,左臂的布條又滲了血,紅得刺眼。張苞正用布蘸著溪水,小心翼翼地幫他擦拭甲胄上的泥污,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
“前面該出谷了?!蔽貉油黩暄训姆较?,那里的崖壁漸漸開闊,隱約能看見谷口的輪廓,“過了這道溪,就是魏軍的地界。都把甲胄擦干凈,別讓人看出破綻?!?/p>
士兵們紛紛動手,溪邊很快響起金屬摩擦的輕響。魏延閉著眼養(yǎng)神,耳邊卻沒閑著——他在聽隊伍的呼吸聲。經(jīng)過這幾日的折騰,呼吸里多了些喘息,卻沒了最初的慌亂,反倒透著股狠勁,像狼群在捕獵前的隱忍。
突然,他睜開眼,手猛地按住刀柄。
“噓——”
聲音極輕,卻像塊冰投進(jìn)溪水里,所有人瞬間安靜下來。張苞的手停在半空,蛇矛無聲地滑到手里,目光銳利如鷹,掃向溪流上游的方向。
那里的蘆葦叢晃了晃,露出半截黑色的頭盔。
“魏軍斥候?!睆埌穆曇魤旱脴O低,帶著咬牙的聲響。
魏延沒動,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數(shù)著——蘆葦叢里有三個影子,都背著短弓,腰間掛著斥候的令牌,正貓著腰往這邊探??此麄兊膭幼鳎@然還沒發(fā)現(xiàn)這邊的大部隊,只是例行巡邏。
“將軍,我去解決他們。”張苞攥緊矛桿,指節(jié)發(fā)白。他腳剛動,就被魏延拽住了。
“等等?!蔽貉拥哪抗饴湓谀侨齻€斥候腰間的令牌上,青銅質(zhì)地,陽光下閃著冷光——那是長安守軍的制式令牌,能調(diào)閱城門文書。他突然笑了,嘴角勾出個狡黠的弧度,“別弄死,留著有用?!?/p>
張苞一愣,隨即明白了什么,眼里閃過一絲驚色,卻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緩緩抽出腰間的短刀。
魏延朝身后的士兵打了個手勢,二十多個親衛(wèi)立刻散開,像獵豹般潛入溪邊的亂石堆里,弓弦拉滿,箭頭直指蘆葦叢。他自己則撿起塊石頭,猛地朝斜前方扔去。
“咚”的一聲,石頭砸在水里,濺起老高的水花。
蘆葦叢里的影子瞬間僵住,接著猛地轉(zhuǎn)身,三支短箭“嗖嗖”射過來,釘在剛才石頭落水的地方。一個年輕斥候剛要吹哨,張苞已經(jīng)像陣風(fēng)似的撲了過去,短刀架在他脖子上,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他的嘴。
“唔!”斥候的眼睛瞪得滾圓,手里的哨子掉在地上,發(fā)出“?!钡妮p響。
另外兩個斥候反應(yīng)也快,抽刀就想沖上來,卻被亂石堆里射出的繩索絆倒,親衛(wèi)們一擁而上,死死按住他們的后背,刀刃貼在頸側(cè)。整個過程快得像陣風(fēng),溪水依舊嘩嘩流著,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
被張苞按住的斥候掙扎得最兇,臉漲得通紅,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吼聲。魏延走過去,蹲下身,一把扯掉他嘴里的布。
“蜀軍?!”斥候的聲音又驚又怒,還帶著點(diǎn)沒脫的稚氣,“你們怎么會在這兒?!”
魏延沒回答,只是撿起地上的哨子,在手里掂了掂。哨子是牛角做的,磨得光滑,顯然用了很久?!奥尻柸耍俊彼蝗粏?,目光落在斥候胸前的衣襟上——那里繡著朵半開的牡丹,是洛陽城的紋樣。
斥候愣了一下,隨即梗著脖子:“要?dú)⒁獎庪S便,休想我多說一個字!”
“李信!”旁邊被按住的一個老斥候突然低吼,“閉嘴!”
叫李信的年輕斥候猛地扭頭,眼里冒著火:“張叔!他們是蜀軍!放哨聲報信??!”他掙扎著要去撿掉在地上的令牌,卻被張苞一腳踩住手背,疼得“嘶”了一聲。
魏延看著李信,突然覺得有點(diǎn)眼熟——這張倔強(qiáng)的臉,像極了當(dāng)年剛從軍的自己。他笑了笑,把哨子塞進(jìn)李信手里:“想吹就吹,沒人攔你?!?/p>
李信愣住了,握著哨子的手僵在半空。他看了看周圍虎視眈眈的蜀軍士兵,又看了看魏延帶血的左臂,突然反應(yīng)過來——對方根本不怕他報信,或者說,巴不得他報信?
“將軍……”張苞有些不解,低聲提醒。放這小子吹哨,不等于把五千人的行蹤全暴露了?
魏延沒理他,只是盯著李信的眼睛:“知道我們是誰嗎?”
李信咬著牙,沒說話。
“魏延。”魏延的聲音很平靜,卻像塊石頭投進(jìn)李信眼里,讓他猛地睜大了眼睛。
“那個……‘魏瘋子’?”李信的聲音有些發(fā)顫,顯然聽過這個名號。蜀漢那個總愛鋌而走險的先鋒,據(jù)說能在萬軍里取上將首級,也據(jù)說……死在他手里的魏軍,能填滿一條河。
魏延不惱,反而點(diǎn)了點(diǎn)頭:“正是?,F(xiàn)在給你個活命的機(jī)會——拿著你的令牌,回長安去?!?/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另外兩個斥候,最后落回李信臉上:“告訴郭淮,子午谷里什么都沒有,我魏延正帶著人在祁山打轉(zhuǎn),讓他好好守著城門,別瞎操心?!?/p>
李信的臉?biāo)查g白了:“你讓我……通敵?”
“算不上通敵。”魏延用沒受傷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只是讓你說句實(shí)話——至少現(xiàn)在,我們確實(shí)沒到長安?!彼噶酥干砗蟮年犖椋勘鴤円呀?jīng)重新整理好行裝,悄無聲息地站成隊列,“你看,我們像要攻城的樣子嗎?”
李信看著那些士兵——甲胄上沾著泥,臉上帶著疲憊,確實(shí)不像要突襲的模樣??伤睦锴宄?,這是蜀軍的詭計,可哨子就在手里,對方甚至沒綁住他的手腳。
“說不說?”張苞的刀往前送了送,刀刃貼著李信的脖子,冰涼刺骨。
“我……”李信的喉結(jié)滾了滾,他想起父親臨死前的眼神——那個因貪污被斬的糧官,最后只對他說“活著,比什么都強(qiáng)”。他攥緊了手里的哨子,指節(jié)泛白。
“想好了?”魏延站起身,左臂的疼讓他皺了皺眉,“說句假話,換三條命,不虧?!?/p>
老斥候張叔突然吼道:“李信!別聽他的!我們是魏兵,死也不能……”話沒說完,就被親衛(wèi)用布堵住了嘴。
李信看著張叔掙扎的背影,又看了看魏延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突然把哨子扔在地上,聲音帶著哭腔:“我說……我去告訴郭將軍……子午谷……什么都沒有……”
魏延笑了,對張苞使了個眼色。張苞雖然不解,還是松開了手。李信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后背的衣衫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
“把他們的令牌解下來?!蔽貉訉τH衛(wèi)說,“留一個給李信,另外兩個……”他看了眼被堵住嘴的兩個斥候,“綁結(jié)實(shí)了,跟在隊伍后面。”
親衛(wèi)們立刻動手。李信攥著那枚令牌,像攥著塊烙鐵,抬頭看向魏延:“你……真的會放我們?”
“等我到了長安,自然會放?!蔽貉拥穆曇繇樦L(fēng)飄過來,帶著說不清的意味,“現(xiàn)在,滾吧。”
李信沒再說話,爬起來就往谷口跑,腳步踉蹌,像后面有狼在追。魏延望著他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谷口的拐角,才對張苞說:“這小子,比看起來聰明?!?/p>
張苞還是沒明白:“將軍,放他回去報信,郭淮未必會信?!?/p>
“信不信不重要?!蔽貉拥皖^看了眼手里的兩枚令牌,上面的“魏”字在陽光下閃著光,“重要的是,他會疑。一疑,就會分兵;一分兵,我們的機(jī)會就來了。”
他把令牌揣進(jìn)懷里,轉(zhuǎn)身朝隊伍走去。左臂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但他的腳步輕快了些,仿佛已經(jīng)看見長安城門在眼前緩緩打開。
溪水依舊嘩嘩流著,沖走了剛才的掙扎痕跡,卻沖不散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和一個年輕斥候用良心換來的、搖搖欲墜的活命機(jī)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