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上輛破貨車的后斗，骨頭縫都在疼。
司機(jī)瞥見我滿臉血，沒問，努努嘴。
車廂里麻袋堆著，一股子稻谷和魚露的餿味。
我縮在角落，每一次顛簸，都碾碎一點我可憐的自尊。
車子喘著粗氣，逃離西貢的霓虹，扎進(jìn)平原的黑夜。
熟悉的稻浪味兒飄來，帶著土腥。
快了，快到家了。
湄公河邊的小村，香蕉樹，椰林，還有阿媽渾濁卻暖人的眼…
鼻子發(fā)酸。
“吱嘎——！”
急剎車！
我像沙包被甩出去，撞得眼冒金星。
司機(jī)拍著方向盤咒罵。
車燈慘白，照著路口幾個歪斜人影。
削尖的竹竿橫在路上，像破爛的拒馬。
“停車！交錢！”
一個干瘦黑皮拍車門，嗓子嘶啞。
司機(jī)火了：
“收屁錢！給機(jī)場工地送料的！有證！”
“管你送啥！”
一個光膀子紋身壯漢湊上來，滿嘴酒氣。
“這是俺們村地頭！鋼筋車早上都交了！水泥車，一人一萬盾！車另算！”
唾沫星子噴一臉。
“放屁！路是國家的！搶劫啊？發(fā)票呢？文件呢？”
司機(jī)吼回去。
“文件？”
紋身壯漢炸了，一拳砸車門，“哐當(dāng)”巨響！
“老子拳頭就是文件！不交？別想過！”
“操！”
司機(jī)也是暴脾氣，跳下車。
“刁民！無法無天！”
火星撞地球！推搡！咒罵！拳頭砸肉的悶響！竹竿亂飛！
幾個懶漢抄起棍子圍上來。
我縮在角落，心快跳出嗓子眼。
看著司機(jī)被圍毆，看著那些扭曲的臉，恐懼像冰水淹到頭頂。
下去？
死路一條！
西貢的噩夢還沒散，家門口又成修羅場！
瞅準(zhǔn)亂子，我手腳并用從車斗另一邊滑下，落地崴了腳，鉆心疼！
顧不上了！
一瘸一拐沖進(jìn)路邊比人高的甘蔗林。
身后，打罵聲、司機(jī)慘叫、紋身漢的咆哮——“還有個女的跑了！追！”——像鞭子抽背。
不敢走大路，鉆田埂，蹚河溝，荊棘劃破手腳。
腳腫成饅頭。
從日頭偏西走到月亮掛樹梢，才看見村口老榕樹的影子。
快到了…阿媽…我回來了…
拖著灌鉛的腿摸到家，心瞬間掉進(jìn)冰窟窿。
沒了。
月光下，一片推平的廢墟。
爛竹篾，塌土墻，散落的破鍋爛瓢…
像被巨獸踩爛的鳥窩。
不遠(yuǎn)處，探照燈撕破天，推土機(jī)轟鳴，鋼鐵怪獸在曾經(jīng)的稻田上撒野。
新機(jī)場工地。
阿媽呢？
恐慌掐住脖子！
我瘋了似的在廢墟邊喊：
“阿媽！阿媽！”
“小玉？…是小玉嗎？”
涵洞旁，塑料布搭的窩棚里，鉆出阿媽佝僂的身影，端著破盆。
“阿媽！”
我撲過去。
熟悉的汗味和草藥味，卻沒了竹樓的干爽暖。
阿媽枯手摸我額頭的傷，老淚滾落：
“我的兒…這臉…誰打的？”
窩棚就一張破草席，一口黑鍋，幾個空米袋。
風(fēng)一吹，塑料布嘩嘩響，四面透風(fēng)。
“政府…機(jī)場…”
阿媽聲音麻木。
“說征就征…賠那點錢，牛都買不起…竹樓…你阿爸的地…都沒了…就剩這…等死的棚…”
她咳得撕心裂肺，工地灰塵太大。
我死死抱住阿媽，骨頭硌得生疼。
家沒了。
最后的窩，連風(fēng)雨都擋不住。
西貢的拳頭，路口的棍棒，眼前的廢墟…
像鐵鏈勒緊脖子。
這世界，竟沒一寸地，讓一個叫小玉的女人喘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