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租來的灰色小車,此刻成了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我把它開到市區(qū)最熱鬧的購物中心地下停車場,混雜在密密麻麻的車海里,像一滴水融入大海。然后換乘了三次地鐵,在擁擠的人潮中迂回穿梭,最后在一個老舊的、沒有監(jiān)控的報刊亭買了張不記名電話卡。做完這一切,已是華燈初上。
疲憊像濕透的棉被裹在身上。我走向自己那棟破舊居民樓,樓道里的聲控燈時好時壞,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剛走到單元門口,一股極其微弱的、甜膩得令人作嘔的香氣飄了過來。是香燭的味道,混雜著…某種腐爛的氣息?
聲控燈恰好亮起,昏黃的光線灑落。
就在單元門內(nèi)側,冰冷的水泥地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廉價的、塑料的玩具娃娃。金發(fā)碧眼,穿著粉色的紗裙。做工粗糙,臉上掛著模式化的笑容。
然而,這娃娃從頭到腳,被淋滿了粘稠的、暗紅色的液體!像血!濃重的、鐵銹般的血腥味和甜膩的香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而恐怖的嗅覺沖擊,直沖腦門。娃娃空洞的玻璃眼珠,在昏黃的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直勾勾地“盯”著我。
娃娃的脖子上,還用細細的紅繩掛著一張折疊的小紙條。
我強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和瞬間炸開的頭皮發(fā)麻,屏住呼吸,用顫抖的指尖小心地捏起那張紙條,避開那些粘稠的紅色液體。展開。
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冰冷的小字:
**“給蘇晚晚的祭品。下一個,是你?!?*
字跡方正,毫無個性,卻散發(fā)著刻骨的惡毒。
冰冷的恐懼像無數(shù)只細小的毒蟲,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啃噬著每一寸神經(jīng)。下一個,是你。那暗紅的、散發(fā)著濃烈腥味的液體,粘稠地包裹著娃娃詭異的笑臉,像一記無聲的重錘,狠狠砸在心口。我猛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單元鐵門上,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在死寂的樓道里顯得格外刺耳。
聲控燈應聲熄滅。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間淹沒了眼前恐怖的景象,卻將那甜膩血腥的氣味無限放大,鉆進鼻孔,直透肺腑。
我靠在冰冷的鐵門上,大口喘息,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掙脫束縛。這不是警告,這是死亡的預告。他們知道我的住處。他們肆無忌憚。
不能再等了!
黑暗成了唯一的掩護。我像壁虎一樣緊貼著墻壁,側耳傾聽了幾秒,確認樓道里再無其他聲息,才猛地轉身,用鑰匙打開單元門,一步跨進去,又迅速反手鎖死。沒有乘電梯,我沿著漆黑、堆滿雜物的安全樓梯,一步兩級地向上狂奔,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里空洞地回響。直到?jīng)_進自己位于五樓的家,反鎖房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冷汗才后知后覺地浸透了后背。
窗外城市的霓虹燈光怪陸離地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扭曲的光影。那個血娃娃的影像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我喘息著,強迫自己冷靜。證據(jù)!現(xiàn)在唯一能保護自己、唯一能撕開黑暗的,只有那件東西!
我沖進狹小的書房,打開書桌最底層的抽屜,里面雜亂地堆放著一些舊筆記本和雜物。手指在冰冷的紙張和塑料盒邊緣摸索,終于觸到一個堅硬的小塑料盒——物證袋。我把它拿出來,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塑料硌著掌心。
走到臺燈下,我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打開密封條,取出里面那片微小的、透明的生物檢材載玻片。這是蘇晚晚尸檢時,法醫(yī)老秦在巨大的心理掙扎下,私下提取并交給我的——來自死者右手食指指甲縫隙深處的一點點微末殘留物。當時他臉色慘白,只哆嗦著說了一句:“顏色…很奇怪…不像血…我…只能做這么多了。”
我擰亮了臺燈,拿起抽屜里備用的高倍手持放大鏡,湊近那片載玻片。
燈光下,那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細微殘留物被放大了。不是血液的暗紅或組織的顏色。那是一種非常奇特的、極其細微的粉末狀物質(zhì),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潤的淡青色,里面還夾雜著極細小的、閃爍著星點金芒的顆粒。
就是它!這抹淡青,這點金芒!蘇晚晚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用她纖細的手指,從侵犯者、殺害者身上,摳下了這一點點微末的痕跡!這是她留在這世上最后的、無聲的控訴!這是刺破謊言的唯一鋒芒!
我顫抖著,用鑷子極其小心地從載玻片上刮下大約三分之一的粉末,轉移到另一個新的、更小的物證袋里,密封好。剩下的三分之二,連同原載玻片,重新放回那個不起眼的塑料盒。然后,我環(huán)顧這間熟悉又突然變得危機四伏的屋子,目光最終落在書桌側面那個不起眼的、貼著“舊年鑒”標簽的硬紙板文件盒上。我移開上面幾本厚重的年鑒,露出下面的空隙,將這個小塑料盒深深地塞了進去,再把年鑒壓回原處。
做完這一切,我癱坐在椅子上,渾身脫力。掌心緊握著那個只裝了三分之一粉末的新物證袋,冰冷的塑料緊貼著皮膚。這三分之一,是我的誘餌,也是我的護身符。剩下的三分之二,是我最后的底牌,是蘇晚晚留給這黑暗世界的,最沉默也最尖銳的吶喊。
第二天,我直接找到了市局痕檢科的老周。他是技術狂人,也是少數(shù)幾個還殘留著點職業(yè)理想的老警察,脾氣臭,但技術過硬。我把那個裝著三分之一粉末的小物證袋推到他面前,開門見山:“老周,幫個忙,急活??纯催@個,是什么成分?哪兒來的?”
老周皺著眉,用鑷子夾起小袋子,對著窗外的光線瞇眼看了看:“這什么玩意兒?看著像…某種顏料粉末?哪搞的?”
“別問,”我盯著他,“很重要。關系到一條命?!?/p>
他看了我一眼,我眼里的血絲和疲憊大概說服了他。他沒再多問,拿起袋子走向里間的儀器室:“等著?!?/p>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痕檢科里各種儀器低沉的嗡鳴聲仿佛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敲打著緊繃的神經(jīng)。墻上掛鐘的秒針一格一格地挪動,聲音清晰得刺耳。
將近三個小時后,老周出來了,臉色有些古怪,手里拿著一張打印出來的成分分析單。
“奇了怪了,”他把單子遞給我,指著上面的幾行數(shù)據(jù),“主要成分是高嶺土、石英,還有微量氧化銅和云母。氧化銅顯色是那種淡青,云母碎片反光,就是你說的金點。這配方…很講究啊,不是普通顏料,像是…某種特制的釉料?”
“釉料?”我的心猛地一跳。
“對,燒陶瓷用的釉。”老周肯定地點點頭,指著另一行,“關鍵是這個標記元素——微量的鋯英砂。這玩意兒很少見,通常只有特定窯口或者為了特殊效果才會添加。而且,你看這里,”他指著分析單上一個不起眼的批號標識,“這種合成配比和標記方式…非常獨特。我查了一下內(nèi)部備案的物料庫,全市范圍,有這種特定鋯英砂標記的釉料,只在一個地方有登記備案使用記錄?!?/p>
“哪里?”我的聲音不自覺地繃緊了。
“市少年宮,”老周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陶藝高級班專用釉料。據(jù)說是特供的,配方保密,為了燒出他們獨有的‘星藍釉’效果。而且…”他頓了頓,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備案記錄顯示,這種釉料最近一次開封使用,是在大約十天前。更重要的是,少年宮那邊反饋,這種釉料粘性很大,一旦沾到皮膚上,尤其是出汗或者沾了水,極難徹底洗凈,至少會殘留一周以上,普通清洗根本去不掉那點標志性的青色和金閃?!?/p>
少年宮陶藝高級班!十天前開封使用!粘性大,殘留期長!
一個清晰得令人戰(zhàn)栗的輪廓瞬間在腦海中浮現(xiàn):蘇晚晚指甲縫里的釉料殘留,只可能來自那個對她施暴的人!而這個人,在蘇晚晚死亡前的幾天內(nèi),必然接觸過少年宮那批特制的“星藍釉”!
“老周,”我盯著分析單上那個獨特的標記,聲音干澀,“少年宮那邊,能查到最近十天,具體有哪幾個學生使用了這批新開封的釉料嗎?”
老周搖搖頭:“具體名單屬于教學記錄,少年宮管理嚴格,外人很難拿到。不過,”他話鋒一轉,眼神里透出技術人員的篤定,“這種釉料粘性特殊,殘留明顯。只要能接觸到嫌疑人,用紫外熒光燈一照,或者用精密光譜儀掃一下皮膚,尤其是手指縫隙、掌紋這些地方,殘留的氧化銅和云母微粒會非常顯眼,像夜空里的星星一樣,根本藏不住?!?/p>
他揚了揚手里的成分分析單:“這就是鐵證!只要找到手上沾了這‘星星’的人,就是你要找的兇手!”
鐵證!少年宮陶藝高級班,特制的星藍釉!十天之內(nèi)接觸過它的人,手上必然帶著蘇晚晚臨死前抓下的、那抹無法洗脫的淡青和星芒!
從市局出來,午后的陽光白得晃眼,卻驅(qū)不散心頭的寒意。我立刻聯(lián)系了少年宮一位相熟的后勤主任,電話里語氣沉重地暗示這關系到一樁嚴重的刑事案件。對方在長久的沉默后,只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然后是一陣紙張翻動的窸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