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夢舟的動作快得像陣風,楚知易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只覺得手里一空,那塊吸水的細棉帕子就被她抽走了。
他整個人瞬間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叫囂:搶回來!他對女人靠近這事兒,向來敏感得過分,渾身汗毛都能豎起來,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囂著不適。
昨兒晚上洞房花燭,他幾乎是咬著牙硬捱過去的。好不容易等到路夢舟呼吸平穩(wěn),沉沉睡去,他立刻像逃難似的溜回了前院書房,獨自待著才覺得那口氣能喘勻。
可現(xiàn)在倒好,她整個人幾乎貼了上來,溫熱的呼吸若有似無地拂過他的頸側(cè),更要命的是,自己的一縷半濕的頭發(fā)正被她攥在手心里。楚知易只覺得那股熟悉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別扭感又涌了上來,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拼命在心里默念:“這是你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外頭那些不相干的女人?!币槐?,兩遍,三遍……像念清心咒似的,才勉強壓住那股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想把身邊人一把推開的強烈沖動。
可身體依舊不聽使喚,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僵硬得如同千年頑石。
路夢舟起初真沒想太多。她心里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這位“財神爺”出手如此闊綽,五百兩銀票眼睛都不眨就甩過來了,自己總得表示表示吧?主動幫他擦擦濕發(fā),算不算一種示好?
可當她真捏著那縷微涼柔韌的發(fā)絲,笨手笨腳地擦了兩下,才遲鈍地察覺到氣氛不對。
楚知易的脖頸上,青筋都隱隱繃了起來,那薄薄的耳廓不知何時已紅得快要滴血,在昏黃的燭光下格外顯眼。偏偏他臉上還強撐著,努力維持著一副風平浪靜、波瀾不驚的模樣。
路夢舟心里“咯噔”一下,猛地記起這位爺那出了名的“特殊毛病”——極度厭惡女子近身!
她心里有點打鼓了,手指下意識地想松開??梢乾F(xiàn)在撒手,會不會太刻意?萬一不小心傷到這位爺那脆弱的、屬于天之驕子的自尊心,那多劃不來?算了算了,干脆裝傻充愣到底!
反正渾身不自在、如坐針氈的又不是自己。路夢舟成功說服了自己,繼續(xù)若無其事地擦拭著那縷頭發(fā),只是手上的動作明顯加快了不少,帶著點完成任務(wù)般的急切。
兩人離得實在太近,又都屏著氣不吭聲。屋子里只點著幾盞昏黃的燈燭,燭火偶爾噼啪輕響,光影搖曳,將兩人重疊的身影投在墻壁上??諝夥路鹉塘耍瑥浡_一種黏糊糊、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又夾雜著幾分令人窒息的尷尬。
楚知易只覺得喉嚨干得發(fā)緊,忍不住用力咽了口唾沫,又清了清嗓子,試圖找點話題,打破這讓人心頭發(fā)緊、指尖發(fā)麻的詭異氛圍。
“銀票給你了,”他的聲音帶著點刻意拔高的生硬,像在冰面上鑿開一道口子,“該花就花,別把你們路家那套摳摳搜搜、上不得臺面的做派帶到侯府來!平白惹人笑話!”這話砸出來,硬邦邦的,帶著明顯的嫌棄和警告。
話音剛落,楚知易自己心里也“嘖”了一聲。話是沒錯,可這語氣……對一個剛進門、名義上的妻子來說,似乎太沖了些。
他嘴唇動了動,想補救兩句,比如“府里開銷自有章程”之類的,可話到嘴邊,又覺得無比別扭,最終只是抿緊了唇,把那點軟話咽了回去。眼角卻偷偷地、飛快地瞥向路夢舟,想看看她的反應(yīng)。
路夢舟聽了這話,心里連一絲漣漪都沒起!拜托,老板嘛,說話難聽點怎么了?核心意思她可太明白了——讓她別小家子氣,該花就花,大方點!頂多算態(tài)度惡劣、情商欠費唄。她有啥好委屈的?半點兒都不會往心里去!
更何況,那可是五百兩!貨真價實、厚厚一沓的白花花銀票?。〈丝陶€(wěn)穩(wěn)當當?shù)卮г谒龖牙?,實實在在的!就算楚知易的話再難聽十倍,刻薄十倍,她也完全能當清風過耳。
誰會和自己的“財神爺”過不去呢?那不是傻嗎?她立刻揚起一個燦爛得晃眼的笑臉,聲音清脆,帶著十二分的爽利應(yīng)道:“好嘞,四爺!您放一百二十個心,四爺!這錢我保證花在刀刃上,一分冤枉錢都不糟蹋!也絕對不給您在外面丟份兒,四爺!保管讓您臉上有光!”
看她這副沒心沒肺、干脆利落應(yīng)承下來的模樣,楚知易心里那根繃得快斷了的弦,這才不著痕跡地、緩緩地松弛下來。果然,自己挑媳婦的眼光沒錯。
雖然和他最初設(shè)想的那種低眉順眼、溫婉賢淑的閨秀模樣差得有點遠,但這般直爽利落、不鉆牛角尖……似乎也挺好?他忍不住,幾不可察地、極輕微地點了下頭,緊繃的下頜線也柔和了些許。
然而,他的忍耐力也終于到了極限。平日里他自己擦頭發(fā),三兩下吸干水珠,然后往那暖烘烘的熏籠上一烤,很快就干了??涩F(xiàn)在,頭發(fā)在路夢舟手里,看她擦得磨磨蹭蹭,半天還跟那幾根頭發(fā)較勁,扯得頭皮都隱隱作痛,她也不知道換個地方。照這速度,等全擦干,天都得大亮了!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搶過帕子,胡亂在自己頭上囫圇抹了幾下,動作快得像打仗。隨即站起身,幾步就跨到暖和的熏籠邊坐下,語氣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急促和生硬:“你先睡吧,我頭發(fā)干了再睡?!?/p>
路夢舟簡直如蒙大赦!原主多年養(yǎng)成的生物鐘準得很,這會兒差不多晚上九點光景,她早就困得眼皮打架,哈欠連天了。再說了,她和楚知易躺一張床上也是純睡覺,各蓋各被,井水不犯河水,誰先睡后睡根本無所謂。
她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把那寶貝銀票在貼身荷包里收好,又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聲音帶著濃濃的睡意敷衍道:“那您也早點歇著?!痹捯粑绰?,人已經(jīng)利落地爬上那張寬大的拔步床,鉆進溫暖的錦被里。
幾乎是頭剛沾上枕頭,呼吸就變得均勻綿長,徹底睡沉了。這份心寬,這份秒睡的本事,也是沒誰了。
楚知易獨自坐在熏籠邊?;椟S的燈火跳躍著,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明明滅滅,勾勒出深邃的輪廓,卻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他微微側(cè)頭,目光落在床上睡得毫無形象、甚至一條腿都壓在了錦被外的路夢舟身上,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出神,又似乎什么都沒想。直到發(fā)絲徹底被暖意烘干,他才緩緩起身。
看著路夢舟四仰八叉、幾乎霸占了整張大床中心位置的睡相,他無奈地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默默走到墻邊的紫檀木立柜前,從里面抱出一床備用的錦被,轉(zhuǎn)身,毫不猶豫地走向窗邊那張鋪著軟墊的貴妃榻。
早已進入夢鄉(xiāng)的路夢舟,對此一無所知。因為睡前意外發(fā)了一筆橫財,她甚至做了個美夢,夢里堆滿了亮閃閃的金元寶,嘴角都帶著笑。一夜酣眠無夢,直到天邊剛泛起一層朦朧的魚肚白,窗外的鳥雀開始啁啾,不用丫鬟來叫,她身體里的生物鐘就自動把她喚醒了。
身邊的位置依舊空空蕩蕩,冰涼一片,楚知易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起身離開。路夢舟昨晚得了意外之財,睡得又香又甜,早上起來自然神清氣爽,心情陽光明媚。
沒看見楚知易?完全不影響她的好心情。她動作麻利地起身,在丫鬟的伺候下洗漱梳妝完畢,換上一身得體的新婦裝束,款步走出內(nèi)室。一眼就看到楚知易已經(jīng)穿戴整齊,端坐在外間臨窗的紫檀木飯桌旁等著了,手里還端著一盞清茶。
她立刻揚起一個格外殷勤、燦爛的笑容,聲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露珠:“四爺,早上好呀——您起得真早!”
不得不說,路夢舟本就生得極美,眉目如畫。一夜好眠滋養(yǎng),此刻更是氣色紅潤,臉頰白里透粉,像剛剝殼的荔枝,嘴唇不點而朱,尤其那雙顧盼生輝的杏眼,笑起來彎彎的像兩輪小月牙,眸子里仿佛落滿了細碎的星光,亮得驚人。
饒是楚知易自認心如止水,不為女色所動,此刻被這毫無防備的明媚笑容迎面撞上,也不由得晃了下神,端著茶盞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
他迅速垂下眼瞼,借著喝茶的動作掩飾了那一瞬間的失態(tài)。再抬眼時,眼底那絲不易察覺的狼狽已消失無蹤,面上恢復了慣有的矜持與疏離,只微微頷首,語氣平淡地提醒:“時辰不早了,你該去給老太太請安了?!?那平淡的語氣下,似乎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局促。
路夢舟在心里默默翻了個小小的白眼,再次提醒自己:老板嘛,出手大方就夠了,別要求他情商也高,態(tài)度也好。
因為新媳婦進門頭三天有優(yōu)待,不用伺候老太太用早飯,兩人在一種近乎沉默的氛圍中,安靜地吃完了早飯。楚知易只丟下一句硬邦邦的“別給我丟臉”,便起身,自顧自地出門忙他的正事去了。
路夢舟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擁下,穿過清晨帶著薄霧和草木清香的庭院回廊,前往老太太居住的正院——瑞萱堂請安。等她腳步輕快地踏入瑞萱堂那寬敞明亮的外間花廳時,老太太還在里間由大丫鬟們伺候著梳洗更衣呢。
外間已經(jīng)坐滿了人,都在安靜地喝茶等候。路夢舟目光一掃,心里頓時“咦”了一聲,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除了她,其他幾房的女眷,連帶幾個年紀尚小的孩子,竟然全都到齊了!黑壓壓坐了一屋子。
她下意識地看向花廳正中央那座一人多高的西洋落地大鐘,鎏金的指針清清楚楚地指向——卯時四刻剛過一點點,換算過來,也就是早上六點十分還不到。大家都不用睡覺的嗎?
特別是那幾個被奶娘抱在懷里或牽著手的小蘿卜頭,一個個揉著眼睛,小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哈欠,明顯是被人從香甜的睡夢里硬拽起來的!這請安的陣仗……也太卷了吧?難道是自己記錯時間了?她疑惑地看向緊跟在身后的貼身丫鬟海棠。
海棠也是一臉茫然加惶恐,湊近路夢舟耳邊,用極低的聲音道:“奶奶,府里規(guī)矩,給老太太請安,向來是不超過辰時一刻(七點十五)。今兒個因為是您新婚敬茶后的第一次正式請安,奴婢還特意提醒過,要稍微早那么一刻鐘到……可,可這……” 她看著滿屋子的人,聲音都透著不解和緊張。看海棠這表情,路夢舟瞬間確定了:自己絕對沒遲到!
既然沒遲到,路夢舟心里那點小小的忐忑瞬間煙消云散,底氣十足起來。老太太不也還沒出來嘛!她挺直了腰背,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先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坐在上首的三位太太(掌管中饋的大太太、二太太、以及自己的婆婆三太太蘭氏)行了禮,問了安。
又和幾位已經(jīng)起身的妯娌(大奶奶胡氏、二奶奶、三奶奶趙氏)互相見了禮,寒暄了兩句。然后便安靜地、帶著點新婦的靦腆,站到了自己婆婆蘭氏的身后側(cè)。
蘭氏的目光從路夢舟一進來就沒離開過她。見她氣色極佳,粉面含春,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意,眼神清亮有神,一看就知道昨夜休息得極好,并未受什么委屈。
昨天她這顆心可是懸了一整天,就怕聽濤居那邊鬧出什么不合時宜的動靜,讓新媳婦難堪,也讓兒子難做。直到晚上都安安靜靜的,她才勉強睡下,今天更是天不亮就起身,早早趕到瑞萱堂等著。
此刻親眼看到兒媳這般容光煥發(fā)、神采奕奕的模樣,她那顆懸了一夜的心,總算“咚”地一聲,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浠亓硕亲永铩?/p>
不管老四和他媳婦兒之間到底是怎么個相處法,只要兒媳能在外頭維護住老四的體面,日子過得順遂,她這個做婆婆的,就第一個疼她、護著她、向著她!
旁邊的二太太秦氏,一早便留意到蘭氏那坐立不安、頻頻望向門口的模樣,此刻見她明顯松了口氣,臉上也帶了笑,正想開口打趣兩句,緩和下氣氛。
她剛張了張嘴,話還沒出口,就聽見一個帶著明顯酸溜溜腔調(diào)、拔高了的女聲,像根細針似的,突兀地刺破了花廳里還算和諧的安靜氛圍:
“喲,四弟妹,這可是你敬茶后頭一天來給老太太請安,怎么反倒‘姍姍來遲’了?別是……昨兒晚上累著了吧?” 說話的正是一身玫紅錦緞、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三奶奶趙氏,她手里捏著條帕子,掩著嘴角,那雙精明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路夢舟,話里的意思,再明顯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