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第二天夜里突然來了。
先是夾在寒風(fēng)里的零星冰粒,敲打在青萍巷殘留的焦木和斷裂的梁柱上,發(fā)出細(xì)碎沉悶的聲響,像撒落一地的鹽。漸漸地,冰粒變大了,成了絮狀的雪片,紛紛揚揚,冰冷沉重,不多時便覆蓋了巷子里焦黑發(fā)臭的泥濘、暗褐的血痂和散落的破碎瓦礫。寒白成了底色,將前兩日那場猝然而至的獸禍屠戮所留下的慘烈痕跡,暫時裹上了一層脆弱的、近乎虛偽的純凈。
氣溫驟降,冷硬如鐵。陸九淵蜷縮在只剩半堵墻的殘碑后面,破舊單薄的棉絮根本抵不住這刺骨的寒,每一次呼吸都在面前凝成迅速消散的白霧,隨即又被撲面的冷風(fēng)吹散。背上脊椎深處,那根楔入骨髓的異物——玄黃骨,此刻再次變得灼熱滾燙,如同在風(fēng)雪中硬生生塞進他脊梁里的一塊燒紅炭火!這詭異的灼燙貪婪地蠶食著他體內(nèi)那點稀薄的熱血,卻也同時奇異地散發(fā)出溫流,強行護住他心脈,在酷寒中保住一條命。冰與火的反復(fù)撕扯,讓他如同陷入冰窟又置入熔爐,痛苦卻清醒。
冰冷。堅硬的觸感抵在他小臂內(nèi)側(cè)。他從懷里摸出那片昨夜情急之下從潭底摳出的青黑蛟鱗,邊緣鋒銳,帶著古老潭水的腥氣和不散的寒意。指腹按壓著鱗片森冷的邊緣,那烙鐵般的脊骨異動竟再次奇異地被壓制了些許。兩種格格不入的力量,在他身體里形成了微妙的、危險的平衡。
他下意識地更緊地握住那片鱗,感受著它冰涼堅硬的質(zhì)感與自身血肉相連的詭異觸覺。指節(jié)凍得發(fā)青發(fā)僵,幾乎失去知覺,唯有鱗片邊緣的刺痛還能帶來一絲活著的確認(rèn)。
“九…九淵哥……”身邊傳來微弱氣促的聲音。小石頭裹著一件從廢墟里扒拉出來的、幾乎被撕成破布的成年男人夾襖,凍得牙齒打戰(zhàn),嘴唇烏紫,蜷著身子緊挨著陸九淵拱出的那點可憐暖意。他眼神驚恐未消,帶著強烈的后怕,手指蜷縮著指向巷子西頭那座在風(fēng)雪中若隱若現(xiàn)的黑影——一座架在鎮(zhèn)西湍急小溪之上,因年久失修而塌了半段護欄的石橋?!袄贤醪贤醪蛱炀褪恰褪菑哪沁呥M山的……俺……俺看到他的腳印了……”少年聲音抖得厲害,像是要隨時被寒風(fēng)掐斷。
懸命橋。鎮(zhèn)上老人口中傳了一代又一代的名字。據(jù)說早年鬧災(zāi)荒,鎮(zhèn)子幾乎死絕,最后是一個瘋癲的老道士在橋頭設(shè)壇,以己為祭,懸命于天橋,才引來一場救命的大雨。之后雨過天晴,道士尸首無蹤,橋頭的石碑卻平白無故多了“懸命”兩個鑿得歪歪扭扭的血紅大字。從此這橋便成了禁忌之地,尋常鎮(zhèn)民寧可繞遠(yuǎn)路也不會輕易靠近,都說那里聚著不散的陰魂。
風(fēng)雪呼嘯卷過斷壁殘垣,嗚嗚咽咽,更添幾分死寂陰森。橋的方向似乎尤為酷寒。
“那…那是啥人?。繕颉瓨蛏嫌腥?!”旁邊角落里傳來一聲沙啞驚懼的低呼。說話的是個干瘦老頭,裹著件看不出底色的油亮破棉襖,那是鎮(zhèn)上礦場廢棄礦坑里扒拉出來的老礦工韓根,昨夜在土地廟殘骸里僥幸活命,此刻正瞪著一雙渾濁驚恐的眼睛,死死盯著橋頭。
陸九淵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風(fēng)雪之中,懸命橋頭那座歪斜的舊石碑旁,的確佇立著一個近乎凝固的身影。渾身素白,長發(fā)被風(fēng)卷得在腦后狂舞,袍袖獵獵作響。但詭異的是,那狂風(fēng)暴雪靠近她周身尺許范圍,竟如同撞在一堵無形的冰墻上,驟然變得輕柔無力,連卷動的衣袍褶痕都顯得格外清晰沉滯。肩上,穩(wěn)穩(wěn)停立著三只如同凝固墨塊的禽鳥,漆黑無光,仿佛連周圍的光線都被其吸入。幽紅的小眼珠在風(fēng)雪中亮得瘆人,如同點燃在幽冥深處的燈盞。
一股遠(yuǎn)比風(fēng)雪更凜冽、更寂滅的寒意,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穿透廢墟間的呼嘯寒風(fēng),準(zhǔn)確地攫住了陸九淵。
他握著蛟鱗的手指下意識收得更緊,冰冷的邊緣幾乎要嵌進肉里。玄黃骨深處傳來一陣帶著兇戾意味的低沉嗡鳴,似遇強敵。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在喉嚨里凍得生疼,抬腳便朝著石橋的方向走去。破棉絮裹著的小石頭驚恐地想拉住他衣角,卻被他帶起的動作拖得一踉蹌,終究沒能拽住。
踩著覆雪的泥濘殘骸,深一腳淺一腳。越靠近那座懸命橋,空氣似乎越發(fā)凝滯沉重。風(fēng)雪在橋頭碑石附近形成了一個怪異的渦旋地帶,聲音被過濾消減,只剩下一種死寂的沙沙聲。那股無形的寒意越來越清晰,如同無數(shù)根冰冷的細(xì)針,無聲地刺向皮膚骨髓。
陸九淵在距離石碑尚有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下。風(fēng)雪似乎在他身后變得更加狂暴喧囂,但他身前的方寸之地,卻詭異地寧靜下來。石碑旁那白衣女子仿佛一座由風(fēng)雪雕刻的雕像,覆眼的白紗緊貼著面部的輪廓。那三只墨黑的報死鳥,六點幽紅的眸光,像鎖定獵物的毒蛇之眼,聚焦在他身上,帶著一種俯瞰螻蟻的漠然。
“凡人骨重如山巒,修士魂輕似飛蓬?!币粋€沒有絲毫溫度、沒有絲毫起伏、如同冰川裂隙下萬年寒冰相互摩擦的清泠聲音,驟然在他腦海中響起,并非耳聞,而是意念深處直接的震蕩。“既至懸命橋前,命數(shù)當(dāng)有論定。陸九淵?”聲音停頓了片刻,如同在打量一件物品,“寒潭異物,入骨為憑,此乃命契之基。你手中蛟鱗一片,是‘鑰匙’,亦是‘引火之薪’?!毖援?,一只蒼白得幾乎透明的修長手指抬起,隔空遙點陸九淵緊握蛟鱗的右手。指尖寒光微閃,一滴粘稠得如同活物的暗紅色血珠憑空凝結(jié)而出,懸浮于冰風(fēng)暴雪之中,內(nèi)部似有無數(shù)掙扎的細(xì)小陰影!女子手腕輕輕一揮!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刺穿耳膜的銳響!
那滴暗紅血珠如同燒紅的子彈,驟然射向陸九淵身前那座布滿風(fēng)霜裂痕的石碑表面!血珠觸及冰冷的碑石,并未碎裂飛濺,反而如同燒紅的烙鐵按上雪地,竟深深陷入堅硬的石質(zhì)!伴隨著一股刺鼻的皮肉焦糊氣味,寸許長的深刻血痕驟然出現(xiàn)在斑駁的碑面上,形狀扭曲如毒蛇盤踞,猩紅刺目,灼灼生煙!
“以此為契,”女子覆眼的白紗在靜止的風(fēng)雪中紋絲不動,只有冰冷的聲音在陸九淵意念里繼續(xù)震蕩,“十萬年壽數(shù)作柴,焚盡此身魂光,自有冥途引渡,替汝收殮殘軀余燼。”
十萬年壽元!陸九淵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一股荒誕絕倫卻又直透骨髓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世上豈有能活十萬年之人?更遑論以壽元作柴!他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玄黃骨在脊梁深處瘋狂跳動、灼燙,仿佛也被這狂妄的要求點燃了原始的暴怒。“憑何信你?憑這無稽之談?!” 聲音出口,嘶啞干澀,被風(fēng)雪卷走大半。
最后一個字尾音尚未落下,她肩上一直死寂如同雕塑的三只墨鳥中,最右邊那只猛地張開尖喙!
“唳——!?。 ?/p>
一聲無法形容的厲嘯驟然爆發(fā)!這聲音不似凡間任何鳥雀,更非獸類!它像是無數(shù)瀕死絕望的生靈在油盡燈枯前榨干最后靈魂發(fā)出的聚合哀嚎!其中混雜著金鐵崩裂、骨骼碾碎的雜音,形成一股無形卻狂暴無比的精神沖擊波,直撲陸九淵腦海!玄黃骨驟然爆發(fā)出兇厲的赤芒,強橫的力量本能地護持住他的意識核心,但那無形的沖擊余波依舊如同千萬根燒紅的鋼針扎入識海!
轟!
陸九淵眼前驟然發(fā)黑,氣血翻騰直沖喉頭,一股腥甜涌上!他悶哼一聲,腳下踉蹌倒退數(shù)步才勉強站穩(wěn),積雪被踏得飛濺,臉頰如被無形的刀刃剮過般劇痛發(fā)麻。識海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劇烈震蕩,嗡嗡作響。
鳥嘯聲戛然而止,但那凄厲絕望的回音仿佛仍在風(fēng)雪中盤旋縈繞,久久不散。
“憑吾名——秦裳。”白衣女子覆紗之下,似乎牽起一絲極淡、也極冷的弧度。那只剛剛凝出血珠的手指緩緩收回,蒼白指尖光潔依舊,沒有絲毫傷痕。“契價既定,由不得爾等凡俗螻蟻……拒……簽!” 最后兩個字吐出時,無形的威壓驟然增強,壓得陸九淵腳下積雪都向下陷了寸許!橋上的三只報死鳥如同黑色的閃電振翅懸停半空,鎖定在他頭頂!
陸九淵喘息著,額角青筋跳動,齒間還殘留著腥甜的血沫味。玄黃骨在極端刺激下傳遞出的并非只是疼痛,更有一種被徹底激怒的、來自洪荒的兇悍霸道之意!右手中那片冰冷的青黑蛟鱗仿佛感應(yīng)到了宿主的憤怒,邊緣嗡鳴震顫愈發(fā)清晰!
就在這時!
一道快得超越視覺捕捉的墨色殘影,從懸浮的報死鳥中猛地俯沖而下!速度之快,只在空氣中留下一道淡淡的、扭曲的黑色漣漪!凜冽的死亡寒意如同實質(zhì)的鐮鋒切割!陸九淵瞳孔驟縮,全身肌肉本能地繃緊!但他并未感受到預(yù)想中的攻擊,那黑影在他面前不到三寸之地戛然而止!
嗖!
一道介于虛實之間的暗紅色影子,被那報死鳥張口“吐”在了陸九淵腳前厚厚的積雪上!
影子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灼融了一片積雪,滋滋作響,露出底下凍得堅硬的深褐色泥地。影子在騰起的小片白色水汽中劇烈地扭動、翻滾,形態(tài)飛快地拉伸、凝實!
赫然是——一片殘缺不全的、巴掌大小、卻比陸九淵手中那片厚重數(shù)倍的巨大黑鱗!邊緣如同淬煉過億萬年的神鐵,流淌著深沉的墨玉般光暈,鋸齒狀的弧度透著撕裂虛空的鋒銳!一股來自遠(yuǎn)古洪荒、混著血腥與暴戾的恐怖威壓瞬間彌漫開來,壓得附近的積雪都向下塌陷!鱗片旁邊,幾個由暗金色火焰扭曲構(gòu)成的古字在半空中燃燒、凝固:
??「神厭子赤離,諭令:獵殺逆骨之蛟,鎖其元魂,獻祭祖靈,不得有誤!」??
每一個暗金火焰構(gòu)成的古字都沉重?zé)o比,蘊含的殺伐氣息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扎入陸九淵的魂魄!僅僅是目光掃過,一股源自血脈最深處的顫栗幾乎讓他握不住手中的蛟鱗!
赤離!朱厭神子!這片被報死鳥帶來的投影碎片,印證了秦裳口中的“引火之薪”!那深潭之下的異骨,竟引來這等存在?!昨夜那場突兀的、恐怖的獸災(zāi),就是這只言片語神諭所帶來的毀滅前奏?!
虛影消散,但烙印在陸九淵識海中的暗金火字和那毀滅性的威壓如同跗骨之蛆。懸命橋前死寂冰冷。
一種極其微弱、帶著濃濃天真與極致絕望意味的……嬰兒啼哭聲,幽幽地從橋?qū)γ嬖缫烟耐叩[堆廢墟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如同最惡毒的咒語般飄蕩過來。
嗚……哇……嗚哇……
哭聲稚嫩,卻直透神魂!比昨夜土地廟前聽到的更加凄厲、更加清晰!每一聲抽噎,都仿佛有一只冰冷滑膩的小手,在攥緊聆聽者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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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最濃稠、最污濁的墨汁,沉重地潑灌進殘破的青萍鎮(zhèn)。土地廟那半邊搖搖欲墜的棚頂擋不住多少風(fēng)雪,刺骨的寒氣從殘磚斷瓦的縫隙里無孔不入地鉆進來,舔舐著每一個驚魂未定的角落。
陸九淵蜷縮在勉強能擋些風(fēng)的倒塌神龕泥胎之后,破布裹著那塊冰冷堅硬的蛟鱗,緊貼在胸前。背脊里的玄黃骨持續(xù)釋放著灼燙的暖流,與周身的酷寒激烈對抗。昨夜被他親手撕裂的嬰啼枕留下的恐怖景象——那噴濺如泉的、帶著甜腥腐臭的黑血——還在他眼前閃現(xiàn)。那血如同活物,滲入了冰冷的土地。此刻,在那片被黑血徹底浸透的瓦礫區(qū)域,幾縷細(xì)微到幾乎難以察覺、帶著濃重死魚內(nèi)臟腐爛氣息的黑色煙氣,正如同垂死蠕蟲般,在凍結(jié)的泥地上無聲扭動、蒸騰。
“真他娘撞了邪了!” 墻角陰影里,鐵匠趙跛子強撐著沒斷的那條腿的膝蓋,狠狠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凍得發(fā)青的手拄著一根充當(dāng)拐杖、手臂粗細(xì)的燒焦木頭,焦躁地戳著不遠(yuǎn)處那幾縷升騰的詭異黑煙?!八懒说臇|西還要作祟!死了都不肯清凈!” 他原本粗嘎的嗓音因為寒冷和驚懼而更加嘶啞扭曲。
“省點力氣喘氣吧老跛子!” 旁邊磨著一把不知從哪個死人身邊撿來的缺口柴刀的韓老頭,一邊哆嗦一邊壓低聲音,焦黃發(fā)黑的牙齒縫里擠出惡狠狠的氣音?!疤鞖⒌奈辽瘢⊙暗満ν炅巳诉€不夠,連耗子都他娘成精了!老劉頭昨兒好不容易藏屁股底下捂熱乎的半袋子糙米!叫耗子!鉆墻根縫的耗子給啃了個精光!”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惡狠狠地掃過黑暗角落,“狗屁耗子!老子不信!”
饑餓、寒冷、恐懼,像三條套在脖子上的絞索,在昏暗中無聲收緊,令人窒息。墻角蜷縮著的幾個半大孩子瑟瑟發(fā)抖,空洞饑餓的眼神時而瞥向大人們,時而恐懼地掃過地上蒸騰黑煙的地方,仿佛那里隨時會鉆出更加可怕的東西。
陸九淵蜷曲著幾乎凍僵的手指,將那枚緊握的青黑蛟鱗更加用力地壓在胸口冰涼的皮肉上,鱗片邊緣的鋒利冰冷隔著破布,帶來一絲刺痛的清醒。
嗚哇……嗚嗚……
那稚嫩、絕望、帶著無盡委屈的嬰兒抽噎,再次響起。這一次,不再僅僅局限于橋?qū)γ娴膹U墟!
聲音飄忽不定,忽左忽右,有時仿佛就在土地廟那塌了一半的破門外低語,有時又像是鉆進了墻縫深處哭泣,甚至……似乎就貼著某個人的后頸在吹氣!
“嗚哇……娃娃!我的娃娃……我的小枕頭來了……”
靠門框縮成一團的花妞,那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突然用一種完全不像孩童該有的、帶著神經(jīng)質(zhì)般怪誕欣喜的語氣,口齒不清地囈語著!小小的身子像中了邪,手腳并用地朝著寒風(fēng)呼嘯、雪花倒灌的破廟門口爬去!眼睛瞪得滾圓,幾乎要凸出眼眶,嘴角卻咧開一個極盡僵硬的、詭異的“笑容”,口水沿著嘴角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小枕頭……小枕頭……抱抱妞妞……”
一股濃郁到令人作嘔的甜腥氣,混雜著一絲更加幽深、更加污穢的腐尸味道,驟然間在狹小的土地廟空間里彌漫開來!如同打開了一個封閉萬年的尸坑!
“不好!”陸九淵的心臟猛地一沉!昨晚那種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驚悸感瞬間攫住全身!他爆發(fā)出遠(yuǎn)超極限的速度,獵豹般猛撲過去,一把捂住了花妞的嘴!但就在他接觸女孩身體的剎那——
就在破廟內(nèi)緊挨著放雜物的黑暗角落里!
一團花花綠綠、布滿臟污的、塞滿干草的舊布物件,正如同被無形的鬼手從陰影中拉扯出來!
破舊的布料上針腳歪斜地繡著鴛鴦戲水的圖案,紅絲線早已褪色發(fā)黑,正是昨夜被陸九淵以蛟鱗撕裂的嬰兒襁褓枕頭!它的中心位置,那道被撕裂的破口猛地再次如同活物般張開!豁口邊緣的針線瘋狂扭曲崩斷,瞬間裂成一張獠牙參差、布滿黏膩黑涎、深不見底的血盆巨口!
嬰啼之聲陡然拔高、扭曲!不再是委屈抽噎,而是無數(shù)聲音疊加而成的、撕裂靈魂的尖厲狂嘯!帶著滔天的怨毒!
被陸九淵捂嘴拖回的花妞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喉音,身體繃緊如同鐵板,眼珠瘋狂向上翻白,只剩下渾濁的眼白!
腥風(fēng)撲面!那張恐怖的黑涎巨口帶著濃郁的腐朽臭氣,如同地獄之門,朝著兩人兜頭噬來!
生死剎那!沒有思考,純粹是求生的本能與玄黃骨深處被邪物激起的兇戾殺意驅(qū)使!陸九淵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握著那青黑蛟鱗的右手猛然向后揚起,借著拖拽花妞的力量旋身,將鱗片那堪比神兵利刃的、冰冷鋒銳的邊緣,狠狠朝著那直撲而來的恐怖來源——裂開的巨大枕頭豁口——全力劈斬而去!
嗤啦——!
沒有撞擊硬物的金鐵之鳴,卻如同最堅韌的古老布帛在神力撕扯下崩裂的聲音!混合著一種如同初生幼崽被活活捏斷喉管、碾碎全身骨頭的凄厲慘嘶!
“嗷吼——?。?!”
粘稠得如同污油、帶著濃烈甜腥味的黑血,如同決堤的洪水,從那被撕裂的枕套破口中狂噴而出!劈頭蓋臉!潑濺在泥塑神像、破門框和斑駁的土墻上,發(fā)出可怕的“滋滋”聲!土墻上瞬間出現(xiàn)大片焦黑的灼痕,騰起縷縷帶著腥臭的黑煙!被陸九淵死死按在身下的花妞渾身劇烈抽搐幾下,四肢猛地癱軟下來,徹底昏厥過去。
刺耳尖銳、撕裂耳膜的嬰啼聲,戛然而止!
只有濃郁得令人窒息、帶著強烈尸骸腐化氣味的甜腥,沉淀在廟內(nèi)冰冷的空氣里。那些狂噴的黑血,并未像尋常液體般流淌落地,反而如同有了生命,在接觸到地面和墻壁后,迅速化作無數(shù)道細(xì)小粘稠、手指粗細(xì)的黑蛇,靈活得令人頭皮發(fā)麻,瘋狂地扭動著鉆向磚縫深處,融入冰凍的土層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靜。
死寂,混合著濃郁的腥腐甜味和墻壁被腐蝕的焦味,死死籠罩著小小的破廟。
“嗚…嗚嗚……”墻角傳來壓抑不住的、帶著極度恐懼的啜泣。有人開始彎腰干嘔。
廟外,更深的黑暗中,風(fēng)聲里似乎夾雜著無數(shù)難以分辨的、低沉的、陰冷的竊竊私語聲,像是泥土下的某種存在,在回應(yīng)那枕頭最后凄厲的慘嚎。
陸九淵劇烈地喘息著,肺部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脊背的玄黃骨在劇烈地搏動,傳遞出比剛才抵擋那邪物攻擊時更加洶涌的……幾乎是貪婪的渴求!不僅僅是對血肉精氣的汲取,更像是對某種力量精華的垂涎!
他喘息稍定,銳利的目光越過昏厥的花妞和殘破的神龕,死死釘向廟外那無盡的、更加深沉的風(fēng)雪夜色。方向,赫然指向那座在風(fēng)雪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一具巨大骨骸的——懸命橋!視線掠過身邊倒塌的泥胎碎塊時,猛地一凝——一片半腐爛的、邊緣帶著干涸泥漬、曾經(jīng)或許供奉在神龕前的褪色紅布片上,似乎用更陳舊黯淡的紅墨畫著什么。
血色的線條扭曲,依稀勾勒出一個跪著的背影。
一個背影對著……血色的石橋。
還有一群……盤旋在橋上空,墨點般的……黑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