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推開單元門時，晨露還凝在欄桿的鐵銹上。黑豆突然繃緊了牽引繩，前爪在臺階上頓了頓，鼻尖朝東邊的天空顫了顫 —— 那股甜香比昨天濃了十倍，像有人把蜜罐敲開個細縫，稠稠的甜順著風淌過來，漫過腳踝時竟帶著點涼。
“是槐花?！?小李低頭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領，視線越過矮灌木叢，落在小區(qū)中心的老槐樹上。樹冠像團蓬松的綠云，云隙間漏出的米白色花串被晨光鍍了層金邊，風過時簌簌搖晃，落下來的花瓣像被揉碎的月光，沾在黑豆的白耳朵上。
這味道昨天就有了。昨天午休時他去便利店買咖啡，路過報刊亭時聞到袖口沾著甜，還以為是隔壁工位小林帶的槐花餅蹭上的。直到剛才看見老槐樹的枝椏間綴滿花串，才猛然想起母親上周的電話：“立夏前后槐花該開了，家里篩出的碎米你收著沒？撒樹下給雀兒添口食?！?/p>
黑豆已經(jīng)拽著他往槐樹下跑。老槐樹的樹干要兩個成年人才能合抱，樹皮上的裂紋里嵌著經(jīng)年累月的塵土，像爺爺手背上洗不凈的老繭。小李蹲下來摘黑豆耳朵上的花瓣，指尖沾了層薄香，這才發(fā)現(xiàn)樹洞里藏著團干草 —— 去年他就在這發(fā)現(xiàn)過麻雀蛋，淡青色的殼上帶著褐色斑點，像撒了把碎芝麻。
“去年這時候你還怕鳥呢?！?小李撓了撓黑豆的下巴。去年春天剛把它從救助站接回來時，只要有麻雀飛近，這只薩摩耶就會夾著尾巴躲到他身后，現(xiàn)在卻敢用鼻尖去碰低空掠過的雀兒，蓬松的尾巴在晨光里搖成朵盛開的白菊。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時，小李正看著兩只麻雀在枝椏間打架。母親發(fā)來的語音帶著鍋碗瓢盆的雜音：“碎米在廚房吊柜第三層，玻璃罐裝著的。立夏撒碎米，雀兒吃得歡，日子才興旺?！?他對著屏幕笑起來，母親總記得這些老講究。去年她來小住，看見老槐樹下有麻雀啄食，回去就把煮飯篩出的碎米裝在玻璃罐里，罐口蒙著塊細紗布，說是 “透氣還防蟲子”。
遛完狗回家時，晨光已經(jīng)漫過陽臺的紗窗。小李在廚房翻吊柜時，聽見黑豆用爪子輕拍櫥柜門 —— 它記得這罐碎米，去年母親撒米時，它就蹲在旁邊當 “護衛(wèi)”，看見麻雀飛近就汪汪兩聲，結果把雀兒全嚇跑了。玻璃罐果然在原來的位置，罐身上貼著母親寫的 “雀糧”，字跡圓乎乎的像顆飽滿的米粒，邊角還沾著點面粉。
倒碎米時聽見 “沙沙” 聲，像春蠶在啃桑葉。陽光從紗窗的網(wǎng)格漏進來，在瓷磚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碎米滾落在光斑里，帶著糠皮的顆粒閃著金芒。小李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篩米時總讓他蹲在旁邊撿石子，竹篩晃起來的聲響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只是那時他總趁母親不注意，抓把碎米喂院子里的蘆花雞。
拎著米罐下樓時，老槐樹下已經(jīng)聚了些人。三樓的張奶奶正給輪椅上的老伴兒戴帽子，老爺爺?shù)氖种割澪∥〉刂钢ㄖΓ瑥埬棠叹驼舜被ㄟf到他鼻尖：“聞聞，跟咱老家院兒里的一個味兒?！?穿藍校服的小姑娘背著書包跑過，帆布包上別著的槐花別針蹭過小李的胳膊，留下道淡淡的香痕。
小李剛在樹根處撒下一把碎米，黑豆就立刻坐直了身子。它前爪并攏貼在地面，耳朵豎得像兩片小樹葉，只要有孩子跑近就抬起頭 “嗚嗚” 兩聲，那模樣逗得張奶奶直笑：“這狗還知道護著雀兒的口糧呢?！?/p>
碎米落在青草上的瞬間，就有麻雀從樹冠里鉆出來。先是兩只灰撲撲的小家伙蹦到三米外，歪著頭打量半天，確認沒危險后才蹦到碎米堆旁。它們啄食時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像在給大地磕頭，翅膀偶爾扇動，帶起的風把花瓣吹到小李的鞋面上。
“這碎米好，比鳥市買的實在?！?張奶奶推著老伴兒走過來時，小李正撒第二把碎米。老爺爺?shù)哪抗饴湓谒槊咨希蝗粶啙岬难劬α亮肆?，喉嚨里發(fā)出 “嗬嗬” 的聲響。張奶奶替他擦了擦嘴角：“老頭子年輕時在糧站管倉庫，最見不得浪費糧食。他總說碎米也是米，能養(yǎng)活活物就不算糟踐?！?/p>
風卷著槐花落下來時，小李看見片花瓣粘在老爺爺?shù)氖直成?。張奶奶伸手去拈的瞬間，兩人的指尖碰在一起，像兩截老藤在晨光里輕輕相纏。她的指甲縫里還沾著面粉 —— 剛才路過她家廚房窗時，小李聞到了槐花糕的甜香。
撒到最后一把時，玻璃罐已經(jīng)輕得能單手拎起。小李晃了晃罐子，聽見 “咔啦” 聲 —— 不是碎米碰撞的脆響，是罐底沾著的花瓣在搖晃。黑豆突然朝空中躍起，原來有片槐花落在它鼻尖，它轉著圈想舔掉，卻把自己轉得打了個趔趄，跌坐在碎米旁的樣子惹得張奶奶笑出了聲。
陽光爬到樹梢時，槐花的香氣變得黏稠起來。遠處傳來豆?jié){車的鈴鐺聲，麻雀們吃飽了，三三兩兩地銜著碎米往樹洞里飛，翅膀掠過時帶起的風里，混著 “嘰嘰喳喳” 的叫聲，像在說謝謝。小李把空罐塞進帆布包，黑豆叼著他的褲腳往家走，尾巴尖沾著的槐花掃過路面，留下串斷斷續(xù)續(xù)的香。
單元門把手上掛著個竹籃時，小李正低頭給黑豆擦爪子?；@子里的槐花糕還冒著熱氣，棉紙上印著張奶奶的字跡：“新蒸的，就著豆?jié){吃?！?糕上撒的白糖像層細雪，熱氣裹著的香漫到鼻尖時，突然想起母親昨天的話：“立夏吃槐花糕，日子甜到秋?！?/p>
上樓時黑豆走得慢吞吞的，鼻尖總往竹籃里探。小李掀開籠布的瞬間，甜香突然炸開 —— 不是槐花的清潤，是混著豬油的醇厚，像小時候趴在灶臺邊，看母親把槐花和面粉拌勻，蒸籠冒起的白氣里飄著的味道。
手機在茶幾上震動時，他正咬下第一口槐花糕。母親發(fā)來段視頻：老家院子里的槐花也開了，父親正站在梯子上摘花，竹籃里的花串堆得像座小山?！澳惆终f要給你寄點，” 母親的聲音從聽筒里漫出來，“去年你說喜歡吃蒸槐花，他特意在樹下墊了塑料布?！?/p>
窗外的老槐樹下，張奶奶正用小勺喂老伴兒吃糕。老爺爺?shù)淖旖钦粗滋牵劬ν鴿M樹繁花，像望著五十年前那個春天 —— 那時他還能爬上槐樹，給她摘最高處的花串，她站在樹下舉著竹籃，槐花落在她的麻花辮上，像撒了把碎星子。
黑豆趴在腳墊上啃咬膠時，尾巴尖偶爾掃過地板。小李突然發(fā)現(xiàn)它的耳后沾著粒碎米，大概是剛才給麻雀 “站崗” 時蹭到的。他捏起那粒米對著陽光看，糠皮上還沾著點槐花香，像把母親的牽掛、張奶奶的熱腸，還有老槐樹的春天，都裹成了顆會發(fā)光的星星。
暮色漫進陽臺時，小李把空玻璃罐洗干凈，倒了些涼白開。月光從紗窗漏進來時，他看見罐壁上凝著細小的水珠，像把今天的槐香、雀鳴和笑聲，都封成了瓶會呼吸的春天。明天該給母親回個電話了，告訴她碎米撒得正好，還收到了張奶奶的槐花糕 —— 比去年的更甜些。
因為這甜里，藏著立夏的碎米，藏著老槐樹的花，藏著陌生人遞來的暖意，像母親說的那樣：日子就該這樣，把細碎的甜攢起來，才熬得出長長久久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