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的暮春,紫禁城里的風(fēng)終于暖了。不是那種讓人骨頭縫都發(fā)癢的濕冷,而是帶著點(diǎn)慵懶的、曬透了磚石草木的味道。
萬春亭旁的幾株玉蘭,開得正瘋,雪白的花瓣被風(fēng)吹著,一片一片往下掉,無聲無息地鋪在青磚地上,像下了一場不合時(shí)宜的雪。
乾清宮東暖閣,窗子開著條縫,透進(jìn)點(diǎn)帶著花香的暖風(fēng)。胤礽清朗的讀書聲停了下來,最后一個(gè)字還帶著點(diǎn)孩童的尾音,在空曠的殿宇里輕輕回蕩。他放下書卷,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等著。
康熙擱下朱筆,那筆尖在奏疏的末尾留下一個(gè)深重的墨點(diǎn)。他揉了揉酸脹的眉心,抬眼看向案前端坐的兒子。
五歲多的孩子,穿著杏黃的常服,小腰板挺得筆直,臉上大病初愈后的蒼白褪去不少。
“保成,今日的課業(yè),不錯(cuò)?!笨滴醯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疲憊,但語調(diào)是舒緩的,“坐了半日,都累了。隨朕去御花園走走?!?/p>
“是,汗阿瑪?!必返i恭敬地應(yīng)聲,小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眼神亮了一下。能出去走走,總是好的。他利落地站起身,將書卷仔細(xì)地合攏放好。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步出乾清宮。陽光猛地傾瀉下來,晃得胤礽瞇了瞇眼。暖風(fēng)帶著更濃郁的花香撲在臉上,有些甜膩。宮道蜿蜒,紅墻高聳,影子被拉得斜長。
御花園里,花圃被精心打理過,泥土黝黑濕潤。牡丹開得最盛,碗口大的花朵,沉甸甸地壓在枝頭,花瓣層層疊疊,擠得密不透風(fēng)。芍藥大多還打著骨朵,青綠色的花苞緊裹著,憋著一股勁兒,也憋著一股生澀的酸氣。
康熙負(fù)著手,沿著花徑悠然踱步。他的目光在那些爭奇斗艷的花朵上掠過,沒有太多停留。
胤礽跟在他側(cè)后方半步的位置,目光卻忍不住被那些碩大、濃艷的花朵吸引。
康熙在一叢開得最密、顏色最深紫的牡丹前停下腳步。那花叫“魏紫”,名字里就帶著貴氣?;ò旰駥?shí),像上好的絲絨,顏色深得發(fā)黑,在陽光下泛著光澤,花心處,密密麻麻的金黃花蕊擠作一團(tuán)。
康熙俯下身,極其自然地,輕輕拂過那絲絨般的花瓣。隨即,他指尖一用力,“咔噠”一聲輕響,那朵開得最飽滿、最沉重的“魏紫”,便被他生生從枝頭折了下來。
康熙直起身,將那朵碩大的、還在散發(fā)著濃烈香氣的牡丹,遞向身旁的胤礽。
“保成,你瞧這牡丹?!笨滴醯穆曇舫辆徲辛ΑK麤]有看花,而是看著胤礽的眼睛。
胤礽雙手接過那朵花?;ê艹粒ò瓯鶝?,帶著泥土和汁液的微腥,混合著那濃郁的甜香,味道復(fù)雜得讓他喉嚨有點(diǎn)發(fā)緊。
康熙的目光掃過眼前這片錦繡花海,又落回胤礽身上,“它生在這御苑沃土,承天地精華,沐雨露恩澤,受匠人精心侍弄,無蟲害之憂,無風(fēng)雨之侵?jǐn)_,方能綻放如此雍容氣度,傲視群芳,獨(dú)占魁首?!?/p>
胤礽抬起眼,目光追隨著父親。
康熙的臉在逆光中有些模糊。
“保成,”康熙的聲音更沉了些,帶著期許,“你自幼生于這紫禁九重,長于帝王膝下,享萬乘之尊,受兆民敬仰。你的位置,你的尊榮,你的血脈,注定你生來便該如這牡丹一般,卓爾不群……”
康熙伸出手,寬厚有力的手掌,輕輕拍在胤礽日益寬厚卻依舊單薄的肩膀上。那力道不輕,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托付。
胤礽只覺得手中的牡丹重逾千斤,那濃烈的香氣熏得他有些頭暈。
汗阿瑪?shù)脑捳Z像滾燙的烙鐵,一個(gè)字一個(gè)字地燙在他的心上?;始彝x、萬乘之尊、兆民敬仰、仁德施政、鼎盛千秋……他感到一種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榮耀感在胸膛里膨脹,幾乎要沖破喉嚨。
但同時(shí),又有一種更深沉的、莫名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纏住了他的腳踝。
他挺直了背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有力,帶著太子應(yīng)有的莊重:
“兒臣謹(jǐn)記汗阿瑪教誨!定當(dāng)克己勤勉,夙夜匪懈,不負(fù)圣恩,不負(fù)祖宗江山!”
康熙看著兒子繃緊的小臉和眼中那竭力燃燒的光芒,欣慰地頷首。
日光下,胤礽的身姿確實(shí)挺拔如初生的修竹,行走間帶著貴氣與威儀。嘴角微微上揚(yáng),努力維持著那份矜持與自信。
此刻的他,在康熙眼中,的確如這御苑中最?yuàn)Z目的“牡丹”。
夕陽熔金,將父子二人的影子長長地拖曳在花徑上,糾纏在一起,難分彼此。
御花園里花影搖曳,香氣愈發(fā)濃烈到令人窒息。
而胤礽手中那支被生生折斷、離開了滋養(yǎng)它根莖的牡丹,斷口處那點(diǎn)透明的汁液,已經(jīng)悄悄凝固、發(f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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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寢殿(此時(shí)他仍住在乾清宮配殿),胤礽沒有立刻更衣。他走到自己的小書案前,案上擺著文房四寶和幾本常讀的書。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朵沉重的“魏紫”牡丹,插入案頭一只素凈的青玉花瓶中?;ㄆ勘鶝?,清水映著燭光。
殿內(nèi)只點(diǎn)了一盞燈燭,光線昏黃搖曳。胤礽沒有坐下,只是佇立在案前,目光久久地、近乎固執(zhí)地凝視著那朵花。燭火跳躍,在他年輕而緊繃的臉龐上投下明明暗暗、不斷晃動(dòng)的光影。
牡丹那濃得化不開的甜香,霸道地彌漫開來,與殿內(nèi)清冽的檀香味激烈地絞纏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暈?zāi)垦5摹е劳鰵庀⒌酿ビ簟?/p>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用指尖極其輕地觸碰了一下那絲絨般厚實(shí)的花瓣。觸感依舊柔軟、冰涼,帶著生命最后的鮮活。花瓣的邊緣,在燭光下透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
可心底那絲在御花園就悄然升起的隱憂,此刻如同水底的暗草,瘋狂地滋長蔓延。這花……它離開了泥土,折斷了根莖,被插在這冰冷的玉瓶里,只靠這一點(diǎn)清水……縱然此刻它傾國傾城,濃香四溢,可它的絢爛,它的生機(jī),又能持續(xù)多久?它還能活嗎?
指尖傳來的細(xì)膩冰涼,讓他又想起汗阿瑪寬厚手掌落在他肩頭時(shí)的溫?zé)?,想起那沉甸甸的話語——“你生來便該如這牡丹一般,卓爾不群……”
那聲音仿佛仍在耳畔轟鳴,字字千鈞。豪情從心底涌現(xiàn)。
日子一天天過去。暮春的暖意迅速被初夏的燥熱取代。乾清宮配殿的窗子開得更大了些,希望能透進(jìn)點(diǎn)風(fēng)。
那朵被胤礽珍重地插在青玉瓶中的“魏紫”,起初幾日,依舊維持著它驚人的艷麗和濃香,仿佛真的能對抗離開根莖的命運(yùn)。
胤礽每日晨起和睡前,都會在案前站一會兒,看著它,像是在確認(rèn)一個(gè)承諾。
但不過三四日光景,變化悄然發(fā)生。
最先失去的是光澤,‘魏紫’變得黯淡、干澀,失去了那種油潤的生命感。然后,是邊緣,開始泛起枯黃,這枯黃迅速向花瓣的中心蔓延。
馥郁到令人窒息的甜香,也漸漸變了味道。
胤礽看在眼里。他每天看的時(shí)間更長了。小小的眉頭緊緊鎖著,嘴唇抿成一條倔強(qiáng)的直線。
第七日的清晨。胤礽像往常一樣走到案前。陽光透過窗欞,正好照在青玉花瓶上。
那朵曾經(jīng)象征著無上尊榮、被汗阿瑪親手折下贈與他的“魏紫”,徹底凋零了。
一陣不知從哪個(gè)窗隙鉆入的微風(fēng),帶著初夏清晨的微涼,輕輕拂過案頭。
“簌……簌……”
幾片最外層、早已徹底枯死的花瓣,如同幾片干枯的蝶翼,輕輕地、無聲地脫離了那團(tuán)丑陋的殘骸,打著旋兒,飄落下來。
他看著鞋尖上那片枯死的花瓣,寒意如此真實(shí)。
小小的拳頭,在身側(cè)攥得死緊,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
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他開始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