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些。風像裹著冰渣子的鞭子,抽打著紫禁城高聳的宮墻。琉璃瓦上的霜,凝了又化,化了又凝。
十一月十三日,大朝。太和殿內,巨大的鎏金蟠龍柱在昏暗的天光下泛著幽冷的光。
御史戴王縉手持玉笏,從隊列中出班。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有力:
“啟奏皇上!皇太子殿下年歲漸長,天資穎悟,根基已固。臣以為——”他頓了頓,“出閣讀書之事,刻不容緩!”
“儲君者,國本所系,萬民之望!唯及早系統(tǒng)進學,深研經(jīng)史子集,窮究圣賢大道,明治國安邦之至理,方能……方能承繼大統(tǒng),肩負起這江山社稷之重責!臣,伏乞圣裁!”
話音落下,只有殿外呼嘯的風聲,隱隱透進來。
康熙坐在龍椅之上,他的面容看不真切。
戴王縉的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太多漣漪。這話,他聽過太多遍了。
早在康熙十九年三月,詹事府那幫人就已經(jīng)開始地議論這事,章程擬了一份又一份,堆在他案頭。
不能再拖了,他心知肚明。胤礽身量抽高了不少,變得更加合格,再把他拘在自己寢宮偏殿里讀書,于禮不合,于制不合,于“國本”……更不合。
“卿言甚是?!笨滴醯穆曇艚K于響起,沉穩(wěn),平靜,“儲貳之教,關乎國運,茲事體大。著禮部、詹事府,會同詳議章程,務求周全,不可有絲毫疏漏?!?/p>
“臣等遵旨!”禮部尚書和詹事府詹事出列,躬身領命。
議章程、駁章程、再議、再駁……禮部、詹事府的燈火常常亮到深夜。紙頁翻動的聲音,低沉的爭論聲,還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風聲,從康熙二十年到二十二年間,“皇太子出閣”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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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二年,癸亥年。三月的風終于有了一絲暖意,吹在臉上,有點溫度。
康熙的目光,落在了文華殿。
這座象征文治、供奉著儒家先賢牌位的宮殿,在歲月的侵蝕下,顯露出頹敗之相。
“修繕文華殿?!笨滴醯闹家夂喍潭鞔_。他要的不是簡單的修葺,是徹底的煥新,成一座配得上皇太子、配得上“文治”象征的圣殿。
胤礽坐在書案前,正對著《書經(jīng)》上的艱深字句。他皺著眉,心神不寧。他抬起頭,望向文華殿的方向,只能看到高聳的宮墻和墻頭一角新?lián)Q的、在陽光下刺眼的琉璃瓦。
汗阿瑪說,那里以后是他讀書的地方。一個專門的、很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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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五年,仲春二月。紫禁城里的玉蘭又開了,雪白的花瓣在料峭的春風里飄落。
朝堂之上,氣氛卻異常莊重,甚至帶著一種壓抑的興奮。諸王大臣身著朝服,頂戴花翎,神情肅穆中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們聯(lián)名向康熙呈上一份重要的奏疏。
奏疏里堆砌著華麗的辭藻,詳盡地描述了皇太子胤礽如何焚膏繼晷、夜以繼日,已將四書與《書經(jīng)》精研透徹。不僅倒背如流,更能“深究義理精髓,闡發(fā)微言大義”,其學問之精進,見識之卓絕,實乃天家麟兒,百年不遇之才,“足見天資穎悟,勤學不輟,根基深固,未來必能肩負江山社稷之重托,開萬世之太平!”
“太子進益,朕心甚慰。”康熙的聲音響起,帶著帝王特有的、含而不露的贊許,回蕩在寂靜的大殿里。
“著禮部、詹事府,詳查歷代典章,務求至善至美,擇取最宜之吉期,舉行皇太子出閣典禮!”
“臣等遵旨!”山呼般的應答聲響起,帶著塵埃落定的釋然和新的緊張。
四月二十八日,太和殿內的氣氛凝重,各部大臣濟濟一堂,商討“國本”的儀式——皇太子出閣講書大典。
冗長的會議持續(xù)了幾乎一整天,巨大的銅壺滴漏發(fā)出單調的“滴答”聲。
最終,一個日期被莊重地書寫在明黃的詔紙上:康熙二十五年閏四月二十四日,于保和殿前舉行皇太子出閣講書典禮。
塵埃落定。大臣們松了一口氣。
然而,“另定儀注:諸王大臣,需于皇太子前行兩跪六叩之禮?!?/p>
兩跪六叩!這禮數(shù)之重,遠逾常制!幾乎等同于對皇帝的大禮!
皇太子胤礽,乃國之儲貳,地位尊崇無匹,不容置疑,不容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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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丙寅年,閏四月二十四日。
天未亮透,紫禁城昨夜一場微雨,洗去了浮塵,青石鋪就的廣場濕漉漉的,反射著幽冷的天光。
保和殿前廣場,在晨光,丹陛之下,滿漢大學士、九卿、翰林院掌院學士、詹事府官員……所有夠品級的大臣,早已按品級肅然列隊。頂戴花翎,朝服煌煌,人人垂首屏息。
胤礽站在丹陛之下,通往保和殿的起點。他十二歲了,一身特制的杏黃色朝服,金線銀絲繡制的四爪行龍和祥云瑞獸在熹微的晨光下,閃爍著冰冷而沉重的光澤。
“皇太子出閣講書典禮——啟——!”
鴻臚寺官員那高亢、悠長、帶著奇異顫音的唱贊聲。
胤礽猛地一激靈,腳步落在濕冷的金磚上,發(fā)出輕微卻清晰的回響。一步,又一步。終于,走到了丹陛之下。
胤礽停下腳步,正了正沉重的朝冠,開始行禮,能感覺到身后百官隨著他動作整齊劃一地跪拜、起身。
禮畢。
胤礽直起身。他抬起眼,望向那敞開的殿門深處。
胤礽看不清父親的表情,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
只有風,帶著寒意,卷起幾片昨夜落下的、早已失去生機的玉蘭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