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五年的京城,夏末的微風(fēng)已帶上絲絲涼意,拂過紫禁城金黃的琉璃瓦,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
毓慶宮前,那兩扇厚重的朱紅宮門在晨光中緩緩開啟。新修繕的殿宇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目的光澤,雕梁畫棟,極盡奢華,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在無聲地宣告著儲君的尊貴。
這座耗費數(shù)年、專為皇太子修建的東宮,在胤礽出閣讀書、正式進(jìn)入朝臣視野后,才終于宣告徹底竣工。此刻,他正式遷入。
在一群太監(jiān)宮女簇?fù)硐?,胤礽緩步踏入這座宮殿。
胤礽抬腳,邁過那道高高的門檻。他一步步往里走,目光掃過那些精雕細(xì)琢的梁枋藻井,手能摸到的地方,不是冰涼的玉石,就是滑膩的硬木。
富麗堂皇,沒得說。就是這地方……他抬頭看了看,又環(huán)顧四周……總覺得氣悶。
這“東宮”是精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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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陽光它穿過毓慶宮后殿書房的雕花窗欞,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投下些歪歪扭扭的格子。
空氣里浮動著墨塊研磨開的味道,混著書卷紙張的氣息。
胤礽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面。椅子靠背上嵌著玉,還有幾塊說不出名目的石頭,在光線下幽幽地泛著彩。
他身后立著一架巨大的紫檀屏風(fēng),上面雕滿了龍、鳳、松樹和仙鶴,墻上掛著高山流水的字畫。
他面前攤開的是《資治通鑒》,厚厚的一大本。他低聲讀著,聲音不高。
貼身太監(jiān)趙福,在離書案幾步遠(yuǎn)的地方躬下身,聲音響起:“太子爺,幾位阿哥爺來了。說是……來給太子爺賀喬遷之喜?!?/p>
胤礽的目光沒離開書頁,只是手指在光滑冰涼的紫檀案面上輕輕點了點。他抬起眼,“都來了?”他問,聲音平穩(wěn)無波,“大哥……也到了?”
趙福的頭垂得更低:“回太子爺,大阿哥……還沒見著人影?!?/p>
胤礽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那弧度很淺,轉(zhuǎn)瞬即逝。
“讓何柱兒引他們?nèi)フ罘畈?,”“孤看完這一段就過去?!?/p>
胤礽合上書卷,發(fā)出輕微的一聲“啪”。站起身,整了整身上杏黃色的常服袍袖。他抬步,朝正殿走去。
正殿里,光線倒是充足些。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祐、八阿哥胤禩幾個,他們都規(guī)規(guī)矩矩分坐兩旁。
一見胤礽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都站了起來,緊接著就是一片打千兒行禮的聲音,不高不低地響起:“請?zhí)訝敯玻 ?/p>
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蕩開,顯得格外清晰。
“都起來吧?!必返i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慣常的平和,在主位上坐下。他目光在幾個弟弟臉上緩緩淌過?!白约胰?,不必拘禮?!?/p>
“在上書房,課業(yè)都還順利?”他隨手端起旁邊小幾上剛奉上的茶盞,杯蓋輕輕撇著浮沫,動作隨意。
三阿哥胤祉臉上立刻堆起誠懇的笑容,微微欠身:“回太子爺,一切都好。師傅們教得盡心盡力。”
他一帶頭,其余的阿哥,胤祺、胤祐,包括年紀(jì)尚小的胤禩,都跟著附和,嘴里說著“都好”、“順利”之類的話。
胤礽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了最邊上那個瘦小的身影上——八阿哥胤禩。這孩子剛進(jìn)上書房沒多久,在一群哥哥中間,顯得格外單薄拘謹(jǐn)。
“八弟,”胤礽開口,聲音放得柔和了些,“初入上書房,可還習(xí)慣?”
胤禩立刻站起身,小臉繃得緊緊的,聲音帶著特有的清亮:“勞太子爺掛心!弟弟……弟弟已經(jīng)能適應(yīng)了。師傅們教得明白,哥哥們也多有照拂?!彼鸬玫嗡宦?。
胤礽微微頷首,算是回應(yīng)。
他低頭,啜了一口溫?zé)岬牟杷?,那茶香在舌尖散開,帶著點微澀。他放下茶盞,目光轉(zhuǎn)向坐在胤祉下首、一直沉默著的四阿哥胤禛。胤禛坐姿端正,背挺得筆直,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顯得格外沉靜專注。
“四弟,”胤礽開口,語氣里帶上一點兄長對弟弟功課的關(guān)注,“聽聞你近來于經(jīng)義上頗有進(jìn)益?前日汗阿瑪偶然提起,還贊了你幾句?!彼D了頓,話音一轉(zhuǎn),“不過……”
胤禛立刻挺直了背脊,專注地聽著。
“騎射乃我滿洲立身之本,”胤礽的聲音平穩(wěn),“你于此道上,似乎……還需多加錘煉。身子骨也得練得結(jié)實些才好?!?/p>
胤禛立刻起身,躬身應(yīng)道:“太子爺教誨的是,弟弟謹(jǐn)記在心,定當(dāng)勤加練習(xí),不敢懈怠?!?/p>
他話音剛落,坐在他對面的三阿哥胤祉便潤滑地接過了話頭,臉上帶著兄長特有的關(guān)切笑容:“四弟若是不嫌棄為兄這點微末本事,我倒是可以陪你練練手。步射也好,騎術(shù)也罷,互相切磋,也是個進(jìn)益的法子?!?/p>
胤祉這話說得誠懇,氣氛一時顯得頗為融洽。
就在此時,一個洪亮又帶著幾分刻意張揚的聲音:“喲!看來大哥我來遲一步了!兄弟們倒都湊得齊整??!”
聲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地闖了進(jìn)來。大阿哥胤禔!他身材魁梧,臉上帶著笑,眉宇間那股子屬于長兄的、又摻雜著不甘的驕矜之氣,幾乎要溢出來。他目光炯炯,毫不避諱地直直看向主位上的胤礽。
他身后跟著幾個捧著沉重禮盒的隨從,呼啦啦進(jìn)來一大群,瞬間讓原本寬敞的大殿顯得擁擠了幾分。
胤禔也不行禮,就那么站在殿中央,對著胤礽隨意地拱了拱手,嗓門依舊洪亮:“二弟,實在對不?。÷飞嫌龅近c‘小事’,絆住了腳。不過嘛,”
他大手一揮,指向身后那些隨從捧著的盒子,臉上帶著幾分炫耀,“這賀你喬遷新宮的大禮,哥哥我可不敢馬虎!來來來,打開給太子爺掌掌眼!”
隨從們應(yīng)聲而動,將一個個禮盒蓋子掀開。霎時間,珠光寶氣幾乎要晃瞎人眼——翡翠雕成的山子,青翠欲滴;還有一座西洋自鳴鐘,造型奇巧,齒輪精密,正發(fā)出滴滴答答的輕響,在寂靜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胤礽的目光在那堆耀眼的珍寶上掃過:“大哥有心了。大哥‘事務(wù)繁忙’,能‘撥冗’前來,已是難得?!?/p>
他特意在“事務(wù)繁忙”和“撥冗”幾個字上,微微加重了一絲幾乎聽不出的語氣,“只是,往后這守時的規(guī)矩,還是得多上心些才是。免得讓兄弟們久等?!?/p>
這話聽著溫和,卻扎得他心頭火起。
胤禔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隨即爆發(fā)出更響亮的笑聲,試圖用聲音蓋過那份尷尬:“哈哈!二弟說得是!不過嘛,”
他大大咧咧地走到胤礽下首最近的一個空位,一屁股坐下,身體舒展開來,仿佛這是他自己家,“都是自家兄弟!計較這些個虛禮做什么?倒顯得生分了不是?”他拿起手邊的茶盞,仰頭就灌了一大口。
胤礽看著他這副做派,面上那點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反而加深了些?!按蟾缯f得對,都是一家人。”
他放下茶盞,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目光轉(zhuǎn)向胤禔,語氣依舊平和,“改日得空,我們兄弟一同去給汗阿瑪請安,也顯得親近和睦,汗阿瑪見了必定欣慰?!?/p>
胤禔端著茶盞的手頓住了,臉上的笑容像被凍住,僵在那里。一同去請安?那豈不是時時刻刻要在他胤礽這個太子的后面?讓汗阿瑪看著他們兄弟“和睦”?他只覺得一股郁氣堵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他勉強扯動嘴角,那笑容比哭還難看,聲音也干巴巴的:“……那是自然,自然。是該多去給汗阿瑪請安。”
胤礽仿佛沒看見他的窘迫,目光輕飄飄地掠過他,重新落回一直恭敬站著的胤禛身上,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剛才被打斷的話頭:“四弟,你素來勤勉,汗阿瑪也贊你沉潛向?qū)W,這很好。不過方才說的騎射之事,不可偏廢。身子骨練結(jié)實了,讀書才有底氣?!?/p>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點兄長的指點,“你三哥天生神力,騎射功夫沉穩(wěn),步射尤其精準(zhǔn),找他請教,正合適?!?/p>
胤祉立刻欠身,臉上帶著被認(rèn)可的謙遜笑容:“太子爺過譽了。四弟若來,我隨時恭候,定當(dāng)傾囊相授?!?/p>
胤禔正憋著一肚子氣沒處撒,聽到這話,像是終于找到了突破口,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清晰的嗤笑,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切!四弟,跟那些個花架子練能練出什么真本事?要練就得找真把式!練真功夫!”他挺起胸膛,拍了拍自己結(jié)實的臂膀,斜睨著胤祉,又瞟向胤禛,“大哥我有空!陪你好好切磋切磋!保管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滿洲巴圖魯?shù)恼姹臼拢 ?/p>
他聲音洪亮,實屬莽夫一個。
胤礽完全沒聽見胤禔那刺耳的聲音和挑釁的目光,只看著胤禛,語氣平靜無波:“你三哥的騎射,是汗阿瑪親口贊過的沉穩(wěn)扎實,找他沒錯?!彼苯咏o胤祉定了調(diào)子。
胤祉連忙再次點頭,笑容有些真切:“是,是,太子爺說得是?!?/p>
胤礽這才慢悠悠地,像是剛想起來似的,把目光轉(zhuǎn)向旁邊臉已經(jīng)有些漲紅的胤禔。
“大哥既有興致,又自詡‘真把式’,”他語氣平和,甚至帶著點邀請的意味,“改日不如來找孤練練?孤也很久沒活動筋骨了,正好向大哥討教一二,看看大哥這‘真功夫’,精進(jìn)到了何種境地?!?/p>
這話一出,胤禔后背的肌肉猛地繃緊,甚至隱隱傳來一陣熟悉的、令人牙酸的幻痛。
上次!就是上次在演武場,也是說什么“討教切磋”,結(jié)果胤礽那鞭子,又快又刁鉆,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
更讓他窩火的是,事后他去找汗阿瑪訴苦,汗阿瑪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兄友弟恭,切磋難免。保成下手沒個輕重,朕回頭說他。你當(dāng)哥哥的,也要有容人之量?!蹦堑恼Z氣,比鞭子抽在身上還讓他疼!
胤禔心里瞬間翻江倒海,無數(shù)個念頭在咆哮:跟你練?我腦子被門擠了?
贏了?那是我以大欺小,恃強凌弱,汗阿瑪肯定不喜!
輸了?那是我技不如人,連個比自己小的弟弟都打不過,臉往哪擱?
萬一……萬一這太子被我不小心磕著碰著,擦破點油皮……汗阿瑪還不得扒了我的皮?!
這買賣,橫豎都是他胤禔虧本!
他張了張嘴,想找個借口搪塞過去,比如“最近腰背不爽利”、“汗阿瑪交代的差事還沒辦完”……肚子里搜腸刮肚地編著詞兒。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刻意放輕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太子近侍何柱兒幾乎是半跑著進(jìn)來。他直奔胤礽座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顫,卻又努力控制著音量,確保殿內(nèi)每個人都能聽清:
“啟稟太子殿下!皇上……皇上遣梁九功公公送賞賜來了!抬……抬了好幾大箱子!說是恭賀太子爺喬遷毓慶宮之喜!”
尤其是胤禔,他肚子里那些還沒編圓的借口,瞬間被炸得粉碎,只剩下嫉妒。
胤礽慢條斯理地吩咐:“照舊,登記造冊,入庫便是?!?/p>
胤禔只覺得一股邪火“騰”地一下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刺耳的巨響!他胸膛劇烈起伏著,草草對著胤礽的方向胡亂一拱手,:
“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事沒辦!先告辭了!”
話音未落,他人就猛地轉(zhuǎn)身。
剩下的幾位阿哥,面面相覷。三阿哥胤祉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尷尬地搓著手;四阿哥胤禛垂下眼,盯著地面;五阿哥胤祺和七阿哥胤祐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眼神;最小的胤禩更是嚇得縮了縮脖子,大氣不敢出。
“太……太子爺……”胤祉清了清干澀的嗓子,艱難地開口,“大哥他……性子急,您別……”
胤礽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話。
“無妨?!彼曇粢琅f平穩(wěn),“大哥有事在身,自然要緊?!彼抗鈷哌^剩下的弟弟們,“你們也散了吧。今日……有心了?!?/p>
幾位阿哥如蒙大赦,紛紛起身行禮告退,動作比來時更加匆忙和謹(jǐn)慎。轉(zhuǎn)眼間,偌大的正殿里,就只剩下胤礽一個人。
胤礽獨自坐在那張寬大冰冷的紫檀木椅子上,一動不動。他微微后仰,靠在鑲嵌著堅硬玉石的椅背上,硌得后背生疼。
目光投向那兩扇緊閉的、厚重的朱紅殿門,仿佛要穿透門板,看到外面那同樣被高墻圈起來的、更大也更深的紫禁城。
新巢的第一日,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