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慶宮的清晨,陽光透過細密的窗格,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
胤礽早已起身,多年的儲君生涯,已將作息刻入骨髓。
用罷早膳,他徑直走向書房。
每日的課業(yè)是雷打不動的。師傅的聲音抑揚頓挫,講的是《資治通鑒》,論的是帝王心術。
下學的時辰一到,胤礽便整理儀容,前往乾清宮。向康熙請安,匯報課業(yè)。
乾清宮西暖閣內(nèi),龍涎香的清冽氣息中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墨香。
康熙端坐于寬大的紫檀御案之后,案頭堆積著尚未批完的奏章。
康熙的目光在胤礽臉上停留片刻,“今日都學了些什么?講來聽聽。”
“回汗阿瑪,”胤礽的聲音清晰而平穩(wěn),“今日師傅講的是《資治通鑒》漢紀,‘光武中興’一節(jié)。言光武能審時度勢,收攬人心,待下以誠,故能克復舊物,再建漢祚……”
他侃侃而談,引經(jīng)據(jù)典,將師傅所授和自己的一些理解揉合在一起,力求邏輯嚴密,條理清晰。
康熙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輕敲著光滑的桌面。他時而微微頷首,顯露出對兒子見解的認可;時而又幾不可察地蹙一下眉頭,似乎捕捉到了某些不夠深入的思考;當胤礽談到光武對待功臣的策略時,康熙的目光閃動了一下,若有所思。
“嗯,”康熙打斷了胤礽的復述,“光武待功臣,確有其可取之處。推心置腹,不吝封賞,固能得一時之效。然汝可知,何為‘度’?何為‘過’?”
“推心置腹,若遇不臣之心,豈非養(yǎng)虎為患?封賞無度,則國帑虛耗,功臣坐大,尾大不掉,反成掣肘。光武晚年,亦不得不裁抑功臣,此非其自相矛盾,實乃帝王制衡之術也。太子,”
康熙的目光牢牢鎖住胤礽,語氣加重了幾分,“你需明白,為君者,‘誠’固重要,然‘制衡’二字,方是駕馭群臣、穩(wěn)固江山的根本。過猶不及,失其‘度’,則禍患生矣。這‘度’字,存乎一心,非書本可盡言?!?/p>
胤礽:“汗阿瑪圣訓,兒臣謹記在心。制衡之道,確為帝王心法根本,兒臣定當深研體悟,不敢有失分寸?!?/p>
康熙見他態(tài)度恭謹,神色略緩,又拋出一個問題:“近日江南織造曹寅密折奏報,言及江南絲價騰貴,小民生計維艱。戶部議奏,欲請旨暫停蘇杭織造部分貢額,以平抑絲價。此事,太子以為如何?”
胤礽飛快地在腦中梳理信息。曹寅是康熙信任的包衣奴才,密折直達天子。戶部提議暫停貢額,看似為民請命……
他略作沉吟,謹慎答道:“回汗阿瑪,兒臣以為,戶部所奏,體恤民艱,初衷是好的。然蘇杭織造,所貢絲綢緞匹,關乎內(nèi)廷用度、賞賜外藩及朝廷體面,驟然大幅削減,恐有不便。
單靠削減貢額,未必能立竿見影平抑絲價,反可能損及朝廷威嚴及織戶生計。兒臣愚見,不若令地方督撫會同織造衙門,詳查絲價騰貴之真實緣由。同時,貢額可略作微調,以示朝廷恤民之意,但不宜驟減過多。待查明根源,再行定奪更為穩(wěn)妥?!?/p>
康熙聽著,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待胤礽說完,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嗯,慮事尚算周全,有長進。不過,”
他話鋒一轉,“曹寅密折中亦提及,有地方官員借機苛斂,盤剝絲戶,亦是絲貴一因。此等蠹吏,若不嚴懲,縱使絲價平抑,民怨亦難消。為君者,既要觀大勢,亦不可忽視這些蠹蟲啃噬根基。體面固然要顧,但若體面之下藏污納垢,這體面不要也罷?!?/p>
胤礽連忙應道:“汗阿瑪明鑒萬里!兒臣思慮不周,汗阿瑪所言極是,蠹吏之害甚于天災,必須嚴查嚴辦,以儆效尤。”
康熙看著胤礽,他最終只是點了點頭,語氣緩和下來:“罷了。近來讀書辛苦,費了不少心神。太子,留下陪朕用晚膳吧?!?/p>
胤礽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欣喜笑容:“是。”
父子二人移步至偏殿暖閣。精致的御膳擺滿了不大的圓桌,多是些清淡可口的時令菜蔬,幾樣胤礽幼時便愛吃的點心也被特意擺在了他面前。
“來,嘗嘗這個,”康熙親自夾了一塊清蒸鰣魚腹部的嫩肉,放到胤礽面前的碟子里,“江寧剛貢上來的,正當時令,肉質最是鮮美。朕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魚腹這塊嫩肉。”
康熙此時溫和了許多,眼神也柔和下來,仿佛只是一個尋常人家的父親。
胤礽夾起那塊雪白的魚肉送入口中,“謝汗阿瑪,果然鮮美無比?!必返i由衷地說,臉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帶著幾分孩子氣的滿足。
“嗯,喜歡就多用些?!笨滴踝约阂矈A了一筷子,“讀書雖要緊,身子骨更要緊。看你近來似有些清減了?可是下面的人伺候得不用心?”康熙的語氣帶著關切。
“汗阿瑪關懷,兒臣感念于心。”胤礽心頭一暖,恭敬回道,“下面人伺候都很盡心。許是近日讀《資治通鑒》,尤以漢末、晚唐諸篇,亂象紛呈,權臣當?shù)?,天子蒙塵,讀之每每令人扼腕嘆息,心緒略感沉重罷了。兒臣定當注意調養(yǎng),不敢讓汗阿瑪憂心。”
“嗯,”康熙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讀史明智,知興替,這是好的。但亦不可沉溺其中,徒增煩憂。要學其精髓,去其糟粕。你心性純孝,朕是知道的?!?/p>
康熙的語氣帶著一絲寬慰,似乎對胤礽能體察書中憂患感到滿意。
父子二人難得地邊吃邊聊了些家常??滴跤謫柶鹭箲c宮花園里新栽的幾株牡丹長勢如何。
胤礽回答著,并提到前幾日得了一幅前朝董其昌的小品,筆意甚是空靈??滴跖d致頗高,還點評了幾句董其昌書法的妙處。
這一刻,暖閣內(nèi)倒是燭光融融。
當胤礽毓慶宮時,夜幕早已深沉。
他屏退了大部分侍從,只留下最貼身的太監(jiān)何柱兒與趙福。
他慢條斯理地品著新貢的雨前龍井,清冽的茶香滌凈了心頭的煩悶。
“汗阿瑪今日賞的碧玉如意和那三方宋坑老端硯,”胤礽的聲音在靜謐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何柱兒,你親自去,仔細著點,入庫收好。登記造冊,莫要出了紕漏。”
“嗻!奴才這就去辦,保管妥妥帖帖的。”何柱兒利落地打了個千兒,眼角余光卻飛快地、極其隱蔽地掃了一下旁邊垂手侍立的趙福,然后才躬身退了出去。
腳步聲漸漸消失在殿外的回廊深處。書房內(nèi)只剩下胤礽與趙福二人。
趙福上前一步,他臉上帶著深深的憂色,聲音壓得極低:“太子爺……那何柱兒……”他欲言又止。
“嗒?!必返i將手中的青花瓷蓋碗輕輕放回紫檀小幾上,發(fā)出一聲細微卻清晰的脆響,打斷了趙福的話。
胤礽的目光并未看向趙福,而是投向跳躍的燭火。“人有私心,貪圖富貴,在所難免。水至清則無魚……”
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拇指上那枚溫潤卻冰冷的翡翠扳指。
“但是,若這私心過了界,那便是自取滅亡……”
他長嘆一聲:“他跟在孤身邊這些年,孤待他不薄。毓慶宮總管的位置,多少人眼紅心熱?……可惜啊,人心不足,欲壑難填?!卑庵冈谒搁g緩緩轉動,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
胤礽似乎不愿再多談何柱兒,話鋒一轉,語氣里帶上了幾分真切的關切:“叔姥爺(索額圖)那邊,近來如何?前日遞進來的帖子,沒說什么話。孤瞧著,他氣色似乎不大好?”
趙福的頭垂得更低了,聲音幾乎細若蚊吶:“回太子爺……索相……索相他……唉?!彼q豫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詞句,
“索相確因年事已高,加之近來……近來朝中事務繁巨,勞心勞力,前幾日不慎偶感風寒。太醫(yī)瞧過了,說是并無大礙,只需靜養(yǎng)些時日。只是……只是奴才瞧著,索相眉宇間憂思甚重,似有難解之慮,這病……倒像是心病多些?!?/p>
“心???”胤礽的眉頭驟然鎖緊,“索額圖他還有心???”
胤礽冷‘哼’一聲?!八@是老糊涂了!愈發(fā)的不曉事!行事愈發(fā)跋扈張揚,自作主張,擅權專斷!他以為他是誰?……”
“他遲早會給孤惹禍……”
他煩躁地用力轉著扳指,仿佛要將心中的郁結都碾碎在這冰冷的玉石之中。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緊閉的雕花木窗邊,“嘩啦”一聲推開了半扇。夜風帶著微涼的濕意涌入,瞬間沖淡了室內(nèi)的檀香與燭火氣。
庭院中,月光如練,靜靜灑落。幾株名品牡丹在月華下盛放,開得驚心動魄。
這月下盛放的牡丹,極盛之時,亦是衰敗之始。
——
胤礽的話并非空穴來風。
隨著他年歲漸長,地位日益穩(wěn)固,加上索額圖這位權傾朝野的叔姥爺(外叔祖父)的鼎力支持,身邊不可避免地聚集起一批以他為核心的朝臣。
康熙三十三年的春天驟然降臨。
禮部依循舊制,鄭重上奏祭祀奉先殿的詳細儀注。奉先殿乃供奉大清列祖列宗神位之所,祭祀規(guī)格極高。
在這份儀注中,禮部官員按照過往慣例,將皇太子胤礽的拜褥(跪拜用的墊子)安置于大殿的門檻之內(nèi)。此舉本意是為了彰顯儲君的特殊地位,表明其與諸皇子、王公大臣的不同,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身份的象征。
然而,這一次,這份看似循規(guī)蹈矩,卻在康熙看來,奉先殿是祭祀先祖的神圣之地,唯有皇帝本人才能代表后世子孫與列祖列宗溝通。
將太子拜褥置于殿內(nèi),豈不是暗示太子在祭祀禮儀上可與皇帝平起平坐?
康熙積壓已久的對太子勢力膨脹的猜忌和憂慮,在這一刻如同火山般爆發(fā)出來。
“荒謬!豈有此理!太子乃臣子!祭祀奉先殿,豈可與我同列殿內(nèi)”
康熙對此表示不滿,當即指示禮部尚書沙穆哈將皇太子胤礽的拜褥移至門檻外,表明皇太子在祭禮中的規(guī)格應低于皇帝。
禮部尚書沙穆哈他深知此事的敏感性,更明白皇帝震怒背后的深意。在巨大的恐懼和一絲不合時宜的“留檔備查以求自?!钡哪铑^驅使下,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伏地叩首,聲音顫抖著請求:
“皇上息怒!奴才等愚鈍,罪該萬死!奴才……奴才斗膽懇請皇上,能否將此道圣諭……明發(fā)記檔?”
他的本意是想留下皇帝親口更改儀注的明確證據(jù),以免日后在太子勢力追究下說不清楚,或是被指責擅自更改儀注。
然而,這句在沙穆哈看來是“自?!钡恼埱?,在盛怒的康熙眼中,卻無異于火上澆油!記檔?請求將這道訓斥太子“僭越”的旨意記錄在案?這分明是對他這位皇帝權威的公然質疑!是對他處置此事的公正性表示懷疑!甚至……認為他這是在討好皇太子,離間父子感情。
“大膽!”康熙的怒火瞬間被點燃至頂點,他拍案而起,怒視著下方抖如篩糠的沙穆哈,眼神凌厲如刀,“沙穆哈!爾敢如此?!爾是在質疑朕的旨意?還是在為誰張目?!此等大不敬之言,居心叵測!來人!”
康熙的聲音冰冷刺骨,“沙穆哈昏聵無能,居心回測,著即革去禮部尚書及一切官職!交部嚴議!禮部其余堂官,罰俸一年!新儀注即刻按朕旨意更改,不得延誤!”
沙穆哈如遭五雷轟頂,面無人色,癱軟在地,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便被如狼似虎的侍衛(wèi)拖了出去。
——
消息傳到了毓慶宮。
胤礽正在書房臨帖,聞聽此訊,手中的紫毫筆“啪嗒”一聲掉落在雪白的宣紙上,洇開一大團刺目的墨跡。
他猛地站起身,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
“怎么會?……不是孤的意思……”
而在乾清宮,震怒過后的康熙,心中同樣翻涌著驚濤駭浪。
太子及其黨羽這看似“循例”實則“僭越”的舉動,深深刺痛了他。將太子拜褥設于殿內(nèi),這絕非簡單的禮儀問題,而是太子一黨勢力膨脹、心態(tài)驕縱的鐵證!
他們已經(jīng)開始試探,開始模糊君臣、父子的界限!索額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胤礽本人是否知情甚至默許?康熙不敢深想,卻不能不深想。
沙穆哈請求記檔的行為,更是坐實了朝中已有大臣視太子為未來唯一依靠,甚至不惜在皇帝盛怒時試圖為太子留“證據(jù)”!
父子之間那道因幾年前行宮探病時胤礽“無憂色”而悄然生出的微小裂痕,經(jīng)此“拜褥事件”的猛烈沖擊,驟然加深、急劇擴大。
當裂痕不再細微,而是變成了一道冰冷、堅硬、橫亙在父子與君臣之間的巨大鴻溝,那時就到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