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三年的紫禁城,深秋的蕭瑟尚未完全褪盡,初冬的寒意已如無聲的潮汐,悄然漫過朱紅的宮墻,浸染著每一塊冰冷的石磚。
乾清宮西暖閣內(nèi),燭火通明,穿堂風(fēng)自殿門縫隙鉆入,吹得燭臺上的火焰不安地跳動,將康熙伏案批閱奏疏的身影投射在繪滿祥云的殿壁上。
御案上,奏疏堆積如山,朱筆的批紅在燈下顯得格外刺目。康熙放下筆,身體向后靠在高大的龍椅靠背上,閉目片刻。
“皇上,”梁九功趨近御案,躬著身子,“禮部尚書大人,親自呈上了太子殿下大婚的最終儀注禮單,還有內(nèi)務(wù)府呈報的吉服、器物、筵席等細(xì)目,恭請圣上御覽定奪。”他雙手高舉著一個明黃色、厚如書冊的折子。
康熙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那個明黃的冊子上,他伸出手,接過了禮單。
明黃的封面緩緩展開,密密麻麻,詳盡羅列:
“赤金累絲鑲東珠點翠鳳冠一頂,綴大小東珠一百零八顆……”
“杏黃緞繡九金龍吉服袍、石青緞繡五彩云蝠吉服褂各一套……”
“金如意兩柄、玉如意兩柄……”
“赤金鏨花嵌寶龍鳳合巹杯一對……”
“各色妝花緞、云錦、緙絲共九百九十九匹……”
“御賜宴席三百桌……”
字字珠璣,件件奇珍,無不窮極工巧,極盡奢華。
“嗯,”康熙的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合上禮單,指尖在光滑的緞面上無意識地摩挲著,“禮部與內(nèi)務(wù)府,還算用心。按此預(yù)備吧,務(wù)求周全,不可有絲毫差池,墮了皇家體面。”
他將禮單遞還給梁九功。
“嗻!奴才即刻傳旨下去?!绷壕殴Ь唇舆^,又試探著問道:“皇上,您已批閱奏折良久,龍體要緊,可要傳些晚膳?”
康熙擺了擺手,目光投向窗外還未濃夜色,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不必了。去毓慶宮傳旨,讓太子……即刻來見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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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慶宮的燈火同樣通明,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壓抑。書房內(nèi),胤礽并未如常讀書,而是獨自立于窗邊。窗外庭院里,幾株老銀杏在寒風(fēng)中簌簌發(fā)抖,最后幾片固執(zhí)的金黃葉子如同風(fēng)中殘蝶,徒勞地打著旋,最終飄零落地,被冰冷的霜氣覆蓋。這景象,與他此刻的心境何其相似。
“太子殿下,”趙福的聲音帶著輕快,打破了沉寂。
他身后跟著兩個小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疊華光璀璨的衣物走了進(jìn)來,“內(nèi)務(wù)府剛送來的大婚吉服,您試試看?若有不合身之處,奴才即刻著人改去?!?/p>
胤礽緩緩轉(zhuǎn)過身,眼神落在那些華美得近乎刺目的衣物上。杏黃、石青、赤金、孔雀藍(lán)……他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抬起了雙臂。
趙福立刻會意,開始一層層地為胤礽穿戴。領(lǐng)口、袖口處繁復(fù)的海水江崖紋飾,用深淺不一的藍(lán)絲線勾勒出波濤洶涌、江山永固的意象。外罩的石青色吉服褂上,五彩祥云與紅蝠(洪福)圖案交織,寓意著天家福澤綿長。
明黃色的朝帶緊緊束在腰間,上面鑲嵌的寶石和渾圓的東珠,每一顆都冰冷堅硬,沉甸甸地墜著。最后戴上吉服冠。
胤礽站在巨大的西洋鏡前。鏡中人,身著華服,氣宇軒昂,一派儲君威儀。
趙福殷勤地湊到胤礽面前,臉上笑開了花:“太子爺您瞧!真真是龍章鳳姿,天日之表!這通身的氣派,這滿身的貴氣,奴才瞧著,打心眼里替您歡喜!”
胤礽笑了笑,“就你會說話,”他在鏡子前左右看了看,“不錯,內(nèi)務(wù)府差事辦得還算妥當(dāng),著人按例賞賜經(jīng)手的管事和匠役吧?!?/p>
“嗻!太子爺仁慈體下,奴才這就去辦!”趙福連忙應(yīng)聲,小心翼翼地指揮著小太監(jiān)們將脫下的吉服收好。
吉服剛剛被捧走,殿外便傳來了御前大太監(jiān)張鴻緒那特有的、帶著一絲尖利的通傳聲,穿透了室內(nèi)的寂靜:“太子爺!萬歲爺口諭,召您即刻前往乾清宮見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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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西暖閣內(nèi),龍涎香的氣息在空氣中靜靜流淌??滴踟?fù)手立于南窗下,指尖捻著那串檀木念珠——胤礽六歲時親手串的禮物,珠子已被摩挲得油光溫潤。他目光沉沉,似在透過窗紙望夜色,實則眼角的細(xì)紋里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松動。
“進(jìn)來吧。”聽見殿外的腳步聲,康熙轉(zhuǎn)過身,聲音里帶著一絲刻意壓平的喟嘆。
胤礽邁步進(jìn)殿,在數(shù)步外停下,打千行禮時脊背挺得筆直:“兒臣恭請汗阿瑪圣安?!彼碇狱S色常服,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保成,”康熙叫出那個久違的乳名,目光落在兒子身上時,不自覺柔和了些,“免禮。方才聽梁九功說,你試了吉服?”
他向前踱了兩步,抬手按在胤礽肩上,掌心的溫度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看著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朕總恍惚——好像還是昨天,你在朕膝頭摔了跤,哭著要朕抱才肯起來?!?/p>
他嘴角牽起一抹淡笑,轉(zhuǎn)瞬便被更深的復(fù)雜取代,“怎么就長成要娶妻成家的模樣了?這儲君的擔(dān)子,你肩上的分量,要更重?!?/p>
胤礽的肩頸猛地一緊,鼻腔里涌上一陣酸澀,他強壓著喉間的哽咽,聲音微?。骸皟撼寄苡薪袢眨嚭拱斀虒?dǎo)養(yǎng)育。您的恩典與期望,兒臣一刻不敢忘?!?/p>
康熙凝視著他低垂的頭顱,見他眼睫微微顫動,心中百感交集。
他收回手,語氣溫和卻鄭重:“太子妃是朕與皇太后千挑萬選的瓜爾佳氏,滿洲著姓,家教嚴(yán)謹(jǐn)。她端莊賢淑,定能為你打理中饋,做你的賢內(nèi)助?!?/p>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了些,“將來母儀天下的本分,她也擔(dān)得起。有她在,你能少些煩憂,朕也能寬心。”
“汗阿瑪為兒臣思慮周全,兒臣銘感五內(nèi)?!必返i抬起頭,迎上康熙的目光。
康熙開始絮絮叮囑,語速緩而沉:“大婚親迎時,鹵簿儀仗的次序記牢,禮部會引你,但你自己得有數(shù);拜堂時,天地君親師,每一拜都要穩(wěn),要誠;合巹酒得飲盡,不可失儀;翌日朝見,禮數(shù)要周全,回話要恭謹(jǐn);宗室勛貴道賀,你既要顯恩德,也要存威儀,不可隨意……”
胤礽垂首恭立,每聽一句便應(yīng)一聲:“兒臣謹(jǐn)記?!薄笆牵拱??!薄皟撼济靼?。”
暖閣內(nèi)燭火安靜燃燒,父親的叮囑與兒子的應(yīng)答交織,溫情脈脈。
“去吧。大婚在即,好生養(yǎng)著精神。”康熙揮了揮手,語氣里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
胤礽倒退著走出暖閣,殿門合攏的剎那,他在月臺上長長吁了口氣,胸口像是卸下千斤重負(fù),又像是空落落的沒了支撐。
夜風(fēng)驟起,穿透常服刺得他打了個寒顫。他坐上步輿,抬輿的太監(jiān)腳步沉穩(wěn),穿過御花園時,只有寒風(fēng)在枝椏間嗚咽。
行至梅林附近,胤礽忽然抬手:“停。”
何柱兒連忙上前:“殿下?”
胤礽沒應(yīng)聲,徑自步下步輿走向梅林。
大部分梅枝光禿禿的,唯有一株老梅的虬曲枝頭,一點鵝黃倔強地立在寒風(fēng)里——是朵初綻的臘梅。
風(fēng)卷打在花瓣上,花枝被吹得劇烈搖晃,幾乎要折斷??赡悄埸S的花苞偏不低頭,反倒在月光下舒展開幾片花瓣,一縷清冽的暗香穿透寒意,直直鉆進(jìn)鼻腔。不似春花甜膩,這香氣凜冽孤高。
“寒枝獨綻傲霜風(fēng)……”胤礽低喃,聲音輕得被風(fēng)卷走。
“殿下,夜深了,寒氣重,當(dāng)心凍著!”何柱兒焦急地勸,弓著的身子幾乎要貼到地上。
胤礽仰著頭凝視,許久,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那冷香刻進(jìn)骨里,才默然轉(zhuǎn)身。坐回步輿時,他的背影比來時沉了些。
“回宮?!甭曇羝届o得像結(jié)了冰。
毓慶宮書房內(nèi),銀霜炭在炭盆里燒得旺,暖意融融。胤礽屏退了所有人,殿內(nèi)只剩燭火偶爾的嗶剝聲。
他走到書案前,提起紫毫筆,飽蘸濃墨,目光落在宣紙上,卻遲遲未落筆。
腦海里翻涌著無數(shù)畫面:汗阿瑪捻念珠時復(fù)雜的眼神,鏡中穿吉服時的自己,禮單上密密麻麻的金玉,暖閣里父親既期許又審視的目光,還有那朵在寒風(fēng)中孤絕綻放的臘梅……
終于,筆鋒落下,墨跡在紙上力透紙背:
寒天寂寂鎖重霜,孤影伶仃映玉墀。
冷雨敲枝香暗斂,朔風(fēng)欺蕊夢微茫。
本蘊孤芳期暖律,卻對殘陽抱恨長。
寂寞孤芳誰解意?唯留清氣守寒荒!
最后一筆頓下,墨跡暈開一小片深沉。胤礽擱下筆,胸膛微微起伏,目光落在紙上,眼神里是化不開的孤寂。
擱下筆,胤礽凝視著紙上未干的墨跡。那“孤影伶仃”、“朔風(fēng)欺蕊”、“寂寞孤芳”、“守寒荒”的字句,哪里只是在詠臘梅?分明是他此刻心境的寫照。
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拉得很長很長。
胤礽無奈地笑了笑,怎么現(xiàn)在這么多愁善感了,他總歸不會就此落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