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捧著那罐桂花冰酪走到君夫人院里時,暮色已經(jīng)漫過回廊的欄桿。君夫人正坐在葡萄架下翻竹簡,見他進來,手里的竹尺輕輕敲了敲石桌:“聽說你給趙高提條件了?”
“只是想讓西市的孩子多吃幾天冰酪。” 林羽把陶罐放在石桌上,冰酪的涼氣透過陶土滲出來,在桌面上凝成細小的水珠。
君夫人拿起小勺舀了一口,眼睛彎成月牙:“你這性子,倒像你生母 —— 她當(dāng)年在市集見了賣唱的孤女,非要請回府里教琴,氣得你外祖父三天沒理她?!?/p>
林羽心里一動:“我生母…… 是個什么樣的人?”
“是個像梔子花一樣干凈的女子,” 君夫人的指尖劃過冰涼的罐壁,“可惜走得早。她臨終前說,不管世道多亂,心里總得留塊軟地方。”
林羽看著罐里漸漸融化的冰酪,突然明白自己為什么執(zhí)意要送冰酪 —— 或許是骨子里藏著生母的影子,總想著給這嚴(yán)苛的世道添點甜。
第二日天剛亮,張管家就來敲窗:“公子,咸陽侯府派人來說,城西新開了家酒樓,邀您去嘗嘗鮮?!?/p>
“不去,” 林羽翻了個身,昨天給廷尉講 “寬嚴(yán)相濟” 講到后半夜,眼皮沉得像粘了膠水,“要去你去?!?/p>
“可來人說,扶蘇公子也會去?!?張管家的聲音里帶著笑意。
林羽 “騰” 地坐起來。他正想找機會和扶蘇聊聊刑獄改良的事,這機會來得正好。他套上錦袍往外跑,路過廚房時還不忘抓了兩塊紅豆糕 —— 墊肚子要緊。
城西的 “醉仙樓” 剛開三日,卻已經(jīng)名聲在外。林羽站在酒樓前仰著頭看,三層高的木樓飛檐翹角,掛著的紅燈籠在風(fēng)里搖晃,門楣上的匾額是隸書,看著比皇家書苑的還要氣派。
“李由!這兒呢!” 圓臉公子從二樓窗戶探出頭,手里還揮著個酒壺。
林羽剛上二樓樓梯,就聞到股醇厚的酒香。咸陽侯府的公子們占了最里面的雅間,案上擺著熏雞、醬鴨,還有個陶甕正冒著熱氣 —— 是剛溫好的米酒。扶蘇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擺著碗清水,見他進來,笑著朝他招手:“我還以為你要睡到大中午?!?/p>
“這不是怕錯過公子的高論嘛?!?林羽挨著他坐下,剛拿起塊醬鴨,就被圓臉公子按住手:“先別急著吃,今天有好東西 —— 店家從蜀地弄來的荔枝,快嘗嘗?!?/p>
盤子里的荔枝還帶著綠葉,果皮紅得像瑪瑙。林羽剝開一顆,清甜的汁水順著指尖往下滴,比他在現(xiàn)代吃的冷鏈荔枝多了股鮮靈氣。
“昨天跟廷尉聊得怎么樣?” 扶蘇遞給他塊帕子擦手,“他說你對‘誣告反坐’的律條有新想法?”
“只是覺得誣告者的刑罰可以分等級,” 林羽咽下荔枝,“要是故意栽贓,自然要重罰;可要是誤信傳言說錯話,未必非要治罪 —— 就像釀酒,壞了的酒得倒掉,可剛有點酸味的,或許能釀成別的滋味?!?/p>
圓臉公子正啃著雞腿,聞言含糊道:“你們說的什么?還不如聊聊下午去不去賽馬 —— 我新弄了匹河西馬,跑得比風(fēng)還快。”
“賽馬不如論政有意思?!?林羽笑著擺手,正想繼續(xù)說,就聽到鄰桌傳來嗤笑聲。
“某些人自己是草包,倒敢議論朝政,真是仗著老子的勢不知天高地厚?!?/p>
林羽抬頭看去。鄰桌坐著三個文士,都穿著青色襕衫,腰間系著玉帶 —— 是門客的打扮。說話的是個三角眼,正用筷子指著林羽,嘴角撇得能掛油壺。
“他們是呂不韋的門客?!?扶蘇壓低聲音,指尖在案上輕輕敲了敲,“呂不韋失勢后,這些門客就靠著舊日名聲混飯吃,最見不得別人風(fēng)光?!?/p>
林羽心里了然。呂不韋是秦國前相邦,權(quán)傾朝野時門客三千,后來因嫪毐之亂被罷官,雖然還住著豪宅,卻早沒了往日權(quán)勢。這些門客心里憋著氣,見他這個 “李斯之子” 被扶蘇待見,自然要找茬。
“別理他們?!?圓臉公子把荔枝盤往林羽面前推了推,“一群落水狗,跟他們置氣掉價。”
可那三角眼卻不依不饒,拍著桌子站起來:“我說錯了?靠著父親的官位混吃混喝,連《倉頡篇》都認不全,也配在這兒談律條?”
雅間里的笑聲戛然而止。咸陽侯府的仆役們都攥緊了拳頭,只要林羽點頭,立刻就能把那文士扔出去。
林羽卻按住他們的手,慢悠悠地擦了擦指尖的荔枝汁:“這位先生既然懂《倉頡篇》,可知‘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
三角眼愣了一下:“自然知道。”
“那先生可知,你主子呂不韋當(dāng)年囤積糧食,逼得三郡百姓用兒女換粟米,這算哪門子禮節(jié)?” 林羽的聲音不高,卻清清楚楚傳到每個角落,“我至少靠的是父親的學(xué)問,他靠的是吸百姓的血 —— 到底誰是廢物?”
這話像塊石頭砸進水里,雅間里瞬間炸開了鍋。呂不韋囤積居奇是公開的秘密,可誰也沒敢當(dāng)眾說出來,更別說當(dāng)著他門客的面。
三角眼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指著林羽的手抖個不停:“你…… 你敢污蔑文信侯(呂不韋的封號)!”
“我只是陳述事實。” 林羽拿起個荔枝,慢悠悠地剝著皮,“去年關(guān)中大旱,官倉的粟米被你主子的門客用高價倒賣,西市有個老農(nóng)為了買半斗米,把耕牛都賣了 —— 這事先生不會不知道吧?”
他說的是上個月查《秦律》時看到的卷宗,當(dāng)時氣得差點把竹簡摔了。此刻說出來,每個字都帶著火氣,連鄰桌幾個中立的食客都點頭附和:“確實有這事,去年米價漲得邪乎?!?/p>
三角眼身后的兩個文士想上來理論,卻被圓臉公子的仆役攔住。圓臉公子拍著林羽的肩膀笑:“說得好!早就看這些人不順眼了 —— 拿著呂不韋的殘羹冷炙,真當(dāng)自己是人物了?”
“我們跟文信侯學(xué)的是治國平天下,” 三角眼見說理說不過,干脆耍起無賴,“總比某些紈绔只會玩馬車、做冰酪強!”
“玩馬車能改良器具,做冰酪能體恤孩童,” 林羽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總比你們靠著囤積居奇的主子混飯吃強 —— 至少我做的事能讓百姓得點好處,你們呢?除了嚼舌根還會什么?”
三角眼被噎得說不出話,突然抓起案上的酒壺就往林羽這邊扔:“我打死你這個黃口小兒!”
酒壺擦著林羽的耳朵飛過去,“哐當(dāng)” 一聲砸在屏風(fēng)上,酒水濺得滿地都是。圓臉公子的仆役見狀,立刻沖上去推搡三角眼:“敢動手?活膩了!”
呂不韋的門客也不是吃素的,抄起板凳就迎上來。兩個文士一個抱腿一個鎖喉,把仆役按在地上;三角眼趁機抓起桌上的銅爵,朝著林羽的頭就砸過來。
“小心!” 扶蘇伸手想攔,卻慢了一步。
林羽側(cè)身躲過,銅爵砸在身后的柱子上,癟了個坑。他不想真動手,可看著被按在地上的仆役嘴角流出血,火氣也上來了 —— 現(xiàn)代的辯論技巧在這群人面前沒用,只能用他們能懂的方式解決。
他抄起案上的酒甕,不是朝人扔,而是往地上一摔。“砰” 的一聲悶響,米酒混著陶片濺得到處都是,三角眼的靴子剛踩上去就 “噗通” 摔了個四腳朝天。
“打架就打架,別砸東西?!?林羽指著滿地的狼藉,“這酒樓的賬,算誰的?”
這話提醒了眾人。店家已經(jīng)帶著伙計跑過來,看著被砸爛的屏風(fēng)和酒甕,臉都白了:“各位公子行行好,小本生意……”
三角眼爬起來還想沖,卻被店家死死抱?。骸跋壬鷦e打了!再打官差就要來了!”
就在這時,樓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林羽心里一緊 —— 該不會是廷尉府的人來了吧?抬頭一看,卻是張管家?guī)е畮讉€長安君府的仆役,個個手里拿著木棍,氣勢洶洶的。
“公子沒事吧?” 張管家跑到林羽身邊,見他衣服都沒亂,才松了口氣,轉(zhuǎn)頭瞪著呂不韋的門客,“敢在這兒撒野?真當(dāng)長安君府沒人了?”
三角眼見對方人多,氣焰頓時矮了半截,卻還嘴硬:“我們是文信侯的人,你們敢動試試!”
“文信侯現(xiàn)在自身難保,” 張管家冷笑,“上個月他想給宮里送玉璧,都被趙大人攔在宮門外 —— 就憑你們?也配拿他當(dāng)幌子?”
這話戳中了對方的痛處。三個門客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看著圍上來的仆役,終于慫了。三角眼撂下句 “咱們走著瞧”,帶著兩個文士灰溜溜地跑了,連掉在地上的玉佩都忘了撿。
“追嗎?” 圓臉公子的仆役擦著嘴角的血,摩拳擦掌。
“算了。” 林羽攔住他,指著地上的狼藉,“把賬結(jié)了,再給受傷的伙計送點藥錢?!?/p>
店家見他們肯結(jié)賬,立刻眉開眼笑地擺手:“不用不用,公子能來小店就是賞光……”
“該給的得給?!?林羽摸出塊碎銀放在桌上,這是他從現(xiàn)代帶來的習(xí)慣 —— 損壞東西要賠償,跟身份無關(guān)。
扶蘇看著他的舉動,眼里閃過贊許:“剛才辯論時,你說‘寬嚴(yán)相濟’,現(xiàn)在倒做得不錯 —— 既沒趕盡殺絕,也沒吃虧?!?/p>
“主要是他們太弱。” 林羽笑著拍掉身上的灰塵,突然聞到股熟悉的桂花香 —— 是從袖口飄來的,昨天沾的冰酪漬還沒洗干凈。
張管家正在指揮仆役收拾碎片,見他們聊天,忍不住念叨:“公子下次能不能少惹點事?相爺要是知道您又跟人打架,非罰您抄《商君書》不可?!?/p>
“這不是打架,是辯論升級?!?林羽一本正經(jīng)地糾正,卻被圓臉公子笑著推了一把:“還辯論呢?再辯下去,咸陽的酒樓都不敢讓你進了?!?/p>
眾人都笑起來,剛才的緊張氣氛散了個干凈。扶蘇看著窗外漸漸升高的日頭,突然說:“再過幾日是上巳節(jié),宮里會在曲江池設(shè)宴,到時候或許能見到呂不韋 —— 你要是想辯,那天有的是機會?!?/p>
林羽心里一動。能見到這個傳奇丞相,倒是件有意思的事。他正想答應(yīng),就見張管家苦著臉遞過塊玉佩:“公子,這是剛才撿的,上面刻著‘呂’字,怕是呂不韋門客的私物?!?/p>
玉佩是羊脂玉的,刻著精致的云紋,一看就價值不菲。林羽摩挲著玉佩上的刻字,突然想起《史記》里說呂不韋 “一字千金”,或許這個人并不全是囤積居奇的奸商。
“先收著吧,” 林羽把玉佩塞進袖袋,“要是有緣再見,還給他便是。”
離開醉仙樓時,日頭已經(jīng)爬到頭頂。街上的百姓對著他們指指點點,顯然剛才的打斗被人看見了。林羽卻沒在意 —— 反正 “紈绔” 的名聲已經(jīng)坐實,多件斗毆的事也沒什么。
“下午去不去賽馬?” 圓臉公子還惦記著他的河西馬。
“不去了,” 林羽搖搖頭,“我得回府抄《商君書》—— 張管家肯定會跟我爹告狀?!?/p>
張管家在旁邊連連擺手:“老奴才不會!不過相爺要是問起你袖口的酒漬……”
“就說幫店家搬酒甕蹭的。” 林羽笑著加快腳步,袖袋里的玉佩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像塊冰涼的提醒 —— 這個時代的復(fù)雜,遠不是 “好人”“壞人” 能簡單劃分的。呂不韋是這樣,李斯是這樣,連那些看似無賴的門客,或許也藏著不得志的苦衷。
路過西市時,他特意拐進去看了看。果然有個新搭的涼棚,幾個小吏正給孩童分冰酪,那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舉著碗,對著涼棚里的畫像鞠躬 —— 畫像上是趙高的臉,顯然是趙高為了博名聲,故意讓人畫的。
“這趙大人,倒也不算壞透。” 春桃不知何時跟了上來,手里還提著包剛買的蜜餞。
林羽看著畫像上趙高的笑臉,心里卻沒底。一個能把眼線安到西市的人,做這事絕不是為了體恤孩童。他摸了摸袖袋里的玉佩,突然覺得這咸陽城像個巨大的棋盤,每個人都是棋子,連一碗冰酪、一場斗毆,都可能是別人算計里的一步。
“回去吧,” 林羽轉(zhuǎn)身往長安君府走,“該抄《商君書》了?!?/p>
至少抄書的時候,不用猜誰是敵人誰是朋友,不用想哪句話會被眼線傳到宮里。他現(xiàn)在只想安安靜靜地寫幾個字,把剛才辯論時想到的 “寬嚴(yán)相濟” 記下來 —— 或許這才是最實在的事,比跟門客斗毆有意義得多。
走到府門口時,他回頭望了眼醉仙樓的方向。陽光穿過酒樓的窗欞,在地上投下狹長的影子,像個沒寫完的句子。林羽笑了笑,加快腳步走進府里 —— 不管這棋盤多復(fù)雜,他總得落好自己的子,哪怕只是個 “紈绔” 的子,也得落得有意思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