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佐拉爾闖進死亡之域,這片萬古沉默的世界,就多了些奇怪的聲音。
骨器偶爾響了兩下,靈泉里飄進幾朵奇形的花。
而那些已經(jīng)“靜默”的亡魂,有時也會“突然蘇醒”,原因通常是佐拉爾試圖跟他們聊天。
“你死前是做什么的?”
“哇,這只魂體居然是藍色的,能摸嗎?”
“你叫什么名字?我來給你起個新的!”
伯克利從不干預。他只是站在高臺上,看著那些本該安息的靈魂,在佐拉爾的熱情里瑟瑟發(fā)抖。
有幾個魂體甚至直接往冥河里跳了,以逃避“被社交”。
————
佐拉爾還常常從生命之境帶來一些花朵,種在冥柱邊,擺在骨器上,或者偷偷塞進伯克利的袖袍里。
這些花當然活不久。死亡之域并不接納“生”。
但佐拉爾每次都不氣餒,只是聳聳肩,然后帶來更多。
“總有一朵能撐久一點?!彼f,“就像我,總有一天能讓你笑出來。”
伯克利從未回應這種話。
他只是繼續(xù)做他的事,記錄、歸檔、審判、封印。
但他也并未驅(qū)逐佐拉爾。
他告訴自己:這只是一種“暫時的容忍”。光,遲早會厭倦黑暗。
但他錯了。
佐拉爾非但沒有離開,反而變本加厲。
他開始把自己的東西搬進伯克利的殿堂——
“這個是我的軟枕,你那個石榻看著就硌得慌?!?/p>
“我?guī)Я藗€音樂球過來!你看,它會唱歌哦,雖然調(diào)有點兒跑。”
“我在你骨器上用光之符文畫了點小圖案,你不會介意吧?”
伯克利本以為自己很快會崩潰。
但他沒有。
他只是……習慣了。
他習慣了佐拉爾在走廊里哼歌,習慣了靈泉邊的花瓣,習慣了耳邊那永遠帶著調(diào)皮的聲音。
他甚至有時候會在處理完一批混亂碎片后,順手點亮佐拉爾留下的小光球,讓整個殿堂稍微亮一點。
他告訴自己:這是“維持平衡”的策略。
但那天,平衡徹底被打破了。
伯克利正半倚在石質(zhì)床榻上看書,那是他親自抄錄的《失衡記錄》,關(guān)于早期混亂如何侵蝕思維層的細節(jié)。
殿堂里安靜得只剩紙頁翻動聲。
突然,一道柔軟又溫暖的影子壓了下來。
佐拉爾不知何時悄悄爬了上來,兩只手撐在他肩側(cè),整個人像一團亮光,伏在他胸前。
伯克利下意識抬頭,四目相對。
“我能摸摸你嗎?”
佐拉爾笑著低語,眼神像小動物那樣帶著不加掩飾的好奇,
“我一直很好奇,你的手感是什么樣子的?!?/p>
伯克利猛地一怔。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份距離的不恰當。
下一秒,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寸,面無表情地開口:
“你越界了。”
聲音不高,但比任何時候都冷。
空氣似乎在那一瞬被凝結(jié)成冰。
佐拉爾愣住了,眼里光微微黯淡。他沒有再靠近,而是慢慢撐起身體,坐回石榻邊緣。
“……哦,我以為你不介意?!?/p>
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伯克利沒有回應。他轉(zhuǎn)過臉去,繼續(xù)低頭看書。
但書頁上那一行行字,忽然變得難以辨認。
他沒有翻頁。
他也沒有繼續(xù)閱讀。
他只是低頭,看著那本書,一動不動。
佐拉爾站起來,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塵。
“我走啦。”
伯克利依舊沒有抬頭。
直到他聽見那一貫的腳步聲走出殿堂,直到那道溫熱的氣息從空氣中徹底消散,伯克利才緩緩閉上書本,將它放回骨架之上。
良久。
他低聲說了句沒人聽見的話:
“……我介意的,不是你?!?/p>
——————
佐拉爾離開后,死亡之域仿佛又恢復了原本的靜謐。
冥河停止了輕顫,靈泉也不再泛光,那些短命的花已凋謝,羽毛落在骨階上,隨風被卷入虛空。
伯克利本該覺得安心。
可他卻不安。
他沒有繼續(xù)讀書,也沒有記錄亡魂。他只是……起身,像是某種無意識的逃離,步入殿堂之外。
他在死亡之域里游蕩。
這是他自己構(gòu)建、親自裁定的世界,每一片石階、每一道冥風、每一個亡魂的去向都在他掌控中。他是死亡的意志,他從不迷路。
可今天,他迷茫了。
腳步毫無目的地延伸。
他路過靈泉,發(fā)現(xiàn)水面泛著奇異的漣漪。
是他的氣息擾動了原本靜止的泉面。
他俯下身,看著水中的倒影——
銀發(fā)依舊,灰藍豎瞳,冰冷的面孔……
但今天,那張臉的色澤微微變了。
他看見自己的面頰,有了一絲不屬于死亡的紅色。
很淡,很淡,卻真實存在。
他盯著那抹紅色,良久。
心口突然抽緊了一下。
一種陌生的感覺從胸腔升起,像是要窒息。
伯克利一手扶著泉邊,低下頭,輕輕呼吸了一次。
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我有呼吸?!?/p>
他從未需要呼吸——死亡不需氧氣。他也從未有“心跳”,只有能量的流轉(zhuǎn)。
可此刻,他的身體似乎正在模仿活著。
“……這是什么?”
他低聲自語,聲音像落雪一樣輕,卻帶著從未有過的顫。
“是情緒嗎?”
這個詞,他當然知道。
時間總說他“沒感情”,佐拉爾也說他“太冷”。
他一向以為那是其他管理者的“軟肋”,是不穩(wěn)定的源頭,是破律的先兆。
但此刻,他第一次感受到那所謂的“情緒”。
胸口發(fā)熱,手指發(fā)麻,意識遲鈍。
仿佛有什么正在生長,又無法命名。
他不討厭這種感覺。只是……不懂。
他必須安靜。他需要分析。
于是他轉(zhuǎn)身,繼續(xù)前行。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
等他回過神來,眼前的景象已不再是死亡之域的殿堂與骨山。
——是邊界。
死亡與混亂的裂隙處,那片永遠半封、幾乎無人涉足的碎裂空間。
伯克利站在邊緣,望著那逐漸修復卻仍隱隱龜裂的虛空。
這里是靜域之外,也是他最少涉足的地方。曾經(jīng),他只在必要時前來,以鎮(zhèn)壓溢出的混亂之力。
如今,他是被自己的“思緒”引到了這里。
他坐下,靠著一塊斷裂的骨柱。
周圍沒有光,也沒有風。只有他。
伯克利閉上眼,試圖“靜一靜”。
可他腦海中,卻全是佐拉爾。
那句:“我能摸摸你嗎?”
那雙撐在他肩側(cè)的手。
那種,灼熱、陌生,卻不讓他厭惡的感覺。
冥河靜靜流淌,靈泉不再泛音。
但在伯克利的世界里,一種不可逆的東西,悄然生長了。
不是混亂。
不是死亡。
是他第一次被觸及的——活著的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