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大堂之上，薛蟠穩(wěn)坐主位，神色平靜如水。
堂下依序坐著應天府十三家鋪子的掌柜。
個個面色凝重，雖強自笑著寒暄，卻蓋不住心底的緊張。
掌柜們心中明鏡似的：大爺近日翻查賬目，動靜大得嚇人。薛府中的管事被整治的貓兒一般乖、吃進去的全吐出來了。如今以“設宴”之名請他們?nèi)敫O的什么宴，怕不是鴻門宴！
都是多年的生意人，這些掌柜都清楚，大爺清賬那一手，可不是輕易就能防住的。他要是把這股風吹進各鋪子，這些年藏下的小賬、小窟窿、小尾巴，怕是都要被抖出來了。
想到這里，不少人額角開始冒汗，腦子里也轉起念頭：“鋪子里的伙計靠得住嗎？”
念頭才起，就被自己打斷了：這年頭，連枕邊人都得留幾分戒心，何況是那幫干活拿錢的伙計！
這頓“飯”未開席，幾人已坐如針氈。
但絕望中也有些僥幸閃過：這些年伸手的人多了去了，真要翻舊賬，全打死或許會有冤案，但隨機打死一半，絕對特M的有漏網(wǎng)之魚。
畢竟“法不責眾”，再狠的大爺，也總得給人留條活路。真要把這些人全收拾了，那生意還怎么做？
于是，眾人屏聲斂氣，面帶笑容，心中各打算盤，只等薛蟠開口。
“這些年來，薛家在應天府的生意，有勞諸位了?！毖淳従忛_口，聲音不高，卻壓住了堂中所有人的呼吸。
“你們這些做掌柜的，向來是府里最看重、最信任、也是最有本事的一撥人。”他笑著環(huán)顧一圈，“也是你們，還有你們的父輩、祖輩，打出了咱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鐵’的名號?！?/p>
“我薛蟠今天能端坐在這兒說話，能在應天府橫著走，不是因為我多有本事。而是靠著我老子當年拼出來的臉面，也靠著你們這么多年一樁樁、一件件的營生撐起來的?！?/p>
說到這里，他微微一笑，語氣隱約輕松起來：“你們這些人，是咱薛家的左膀右臂。我要真動刀子砍了這膀子、這胳膊，那疼的也是我自己，不劃算?！?/p>
眾人心下一松，幾個年長的甚至已張口欲言，薛蟠卻忽地一抬手，話鋒陡轉：“只是——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p>
堂中氣氛驟然一緊。
薛蟠緩緩站起身，眼神如刀，從眾人臉上掃過：“過去這些年，府里管得是松了點?！?/p>
此刻，沿長江順流而下的薛夫人不由打了個寒顫。
“自三年前二叔去世后，府里就再沒有巡查賬目的主事，你們一個個就翻了天了。我這幾天翻了翻你們遞交給府里的賬目，真是……給了我個大大的驚喜?！?/p>
他轉向右首，盯住一位身形圓胖的掌柜：“孫掌柜，說說吧，五兩銀子進的玉佩，你賣三兩銀子是個什么道理，是玉賠了，還是人賠了？”
孫掌柜臉色煞白，冷汗淋漓，張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薛蟠又看向另一人：“李掌柜，三百筒香只賣出幾十筒就沒貨了，是讓老鼠給偷了，還是那處鋪子里有鬼?。俊?/p>
李掌柜臉色鐵青，只得低頭不語。
薛蟠忽然笑了：“這些年府里不管你們，是因為相信你們?？赡銈兡?？當掌柜的，連本像樣的假賬都懶得糊弄，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
話音落地，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盞都跳了起來。
“我現(xiàn)在不問你們以前到底做過多少破事，也不打算清你們的底兒。今天起，我只看你們以后怎么做?！?/p>
他掃視全場，冷聲道：“應天府內(nèi)薛家鋪子，賬房即日起全部互換，賬房漲薪三成，由薛府親自發(fā)。你們有意見嗎？”
話音一落，孫掌柜、李掌柜“撲通”跪下，其他人也紛紛起身，低頭抱拳，齊聲應道：“大爺英明！”
薛蟠神色不動，只抬手壓了壓：“都坐下吧?！?/p>
他頓了頓，眼神掃過每一個人，語氣緩了幾分，卻仍不容置疑：
“還有、從今年起，薛家每年都要進行一次賬目巡查，隨機抽取鋪子，明查暗訪兩手抓?！?/p>
“查賬的賬房，從大型商鋪里抽人，不通氣，不打招呼，誰攤上誰上，查出來多少疏漏、虧空，賬房本人三成賞銀，寫進規(guī)矩里去?！?/p>
他目光一凝，語調(diào)放緩：“你們覺得，這規(guī)矩——如何??？”
堂中一時噤若寒蟬。
幾個年長掌柜對視一眼，眼底都閃過一抹難言的忌憚。
這一下不只是打掌柜的板子，更是直接把手伸進了每家店鋪。
以前賬房都是掌柜心腹，如今卻有賞可拿、有路可走，真要查起賬來，那誰還肯替你瞞事兒？
“好規(guī)矩！”“大爺英明！”應聲之中，已經(jīng)聽不出半分抗拒，全是順從與惶恐。
“好，既然給你們上了套子，怎么說得給你們點兒甜頭不是?！毖春唵蔚脑捵屢槐娬乒裼执蚱鹆司?。
“以后以凈利潤為準，按兩京一十三省劃分，每年盤賬一次——不比你賺得多不多，就比漲得快不快。”
“哪個地方，哪家鋪子增幅最快，掌柜多拿一成分紅，伙計們也共分一成?！?/p>
“不過，兩京和淮揚的鋪子多，競爭也大，難得出頭。所以這仨地兒，頭兩名都能拿這份賞——誰能拿到手，就看你們的本事了。”
“好！”一個長須掌柜忽然站起身，拱手高聲道：“這一成分紅，我趙懷義提前定下了！”
話音剛落，一旁立刻有人冷笑：“呦呵，老趙，你這算盤打得響亮，可你算哪根蔥啊？”
另一個掌柜也不甘示弱，搖著頭嘀咕：“光嘴上快有啥用？你那家鋪子去年連本錢都沒撈回來，分紅？先把窟窿補上再說吧?！?/p>
堂中頓時一陣輕笑，一半帶著調(diào)侃，一半是試探風向。薛蟠卻沒生氣，反倒笑瞇了眼：“好，有志氣?！?/p>
他指著趙懷義，又環(huán)視眾人：“有膽子開口的，我記下了。到時候可別讓我查賬的時候，連你后院的雞都沒下蛋，那臉往哪擱？”
眾人頓時笑聲一滯，又趕緊拱手：“大爺教訓的是，不敢大話，不敢大話。”
薛蟠卻不惱，反而笑著擺擺手：“明年真拿到手，那就不是大話，而是本事?！?/p>
他頓了頓，掃視一圈：“我不怕你們爭，誰能把鋪子做起來，我巴不得多分你幾成。”
一句話，說得堂中又是一陣輕微的騷動，眾掌柜面面相覷，有人已經(jīng)暗暗盤算。
見氣氛尚可，薛蟠哈哈一笑，灑脫揮手：“來人——上菜！”
而與此同時，幾名內(nèi)院親隨悄然離開，數(shù)百份蓋有薛家主印的文書，被迅速封袋、裝車，經(jīng)由薛家車馬行的快馬驛隊，連夜發(fā)往兩京一十三省，直奔各處商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