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又怎樣，假名又怎樣，不過是給人的稱呼已?！笔拕σ琅f淡漠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疏離與滄桑“請問閣下家鄉(xiāng)何處”爾康聲音依舊平淡，仿佛只是隨口一問，如同詢問天氣。
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幽深，目光平靜地落在蕭劍臉上，看不出任何探究的意味，卻又仿佛能穿透人心?！昂嵞持皇且唤榻?，祖籍杭州。此番來到京城不過是為了找我那失散多年的妹妹?！?/p>
“妹妹”二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爾康心中激起漣漪。他瞬間明白了蕭劍之前所有淡漠疏離下的那份沉重與孤寂從何而來。只為一個渺茫的希望……這份執(zhí)著，令人動容。
“失散多年要尋找起來怕是困難重重，簫兄可有線索？”爾康詢問起了具體細(xì)節(jié)而蕭劍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那高聳的宮墻方向，“有些眉目...”爾康看著眼前的這個男子“不知……可有什么爾康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這并非客套，而是基于對蕭劍那份執(zhí)著尋妹之心的動容，以及他本身俠義心腸使然。
蕭劍收回目光，重新落回爾康臉上。昏黃的燈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躍，讓人看不清其中真實的情緒。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拿起那碗涼透的茶，又飲了一口，仿佛在斟酌，又像是在回憶。片刻后，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絲追憶的溫柔：
“線索……零零碎碎，如同風(fēng)中殘燭。只記得，妹妹失蹤時年紀(jì)尚幼”他頓了頓，仿佛沉浸在回憶里，繼續(xù)道：
“家里遭難時，將她托付與奶娘抱向北京，交給北京的一個世伯，誰知在路上奶娘生病倒在一個尼姑庵的門口，妹妹和奶娘就被尼姑庵收留了，誰知奶娘病好以后自己逃回杭州，不管我妹妹。幾年前我找到了那個奶娘和收養(yǎng)我妹妹的靜慧師太，據(jù)她告訴我，他把妹妹撫養(yǎng)到七歲。有一天，她獨自一個人溜出門，就再也沒有蹤跡了，靜慧師太告訴我，妹妹非常調(diào)皮搗蛋，從小狀況不斷，經(jīng)常溜出去玩，不愛念書，尤其……尤其怕黑，夜里一定要有人陪著，點著燈才敢睡。” 他描述得極其具體。
“怕黑？”爾康的心猛地一跳。小燕子怕黑！這是以前淑芳齋里公開的秘密。紫薇曾私下告訴過他，小燕子夜里睡覺，寢殿里必須留一盞長明燈，否則就會驚醒，有時甚至?xí)ε碌每奁＿@并非什么廣為人知的習(xí)慣，只有親近之人才知曉！爾康握著茶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面上卻依舊保持著傾聽的專注。
蕭劍似乎并未察覺爾康細(xì)微的變化，他的目光再次變得悠遠(yuǎn)，仿佛穿透了時光：“她頸后……靠近發(fā)際線的地方，有一塊小小的、楓葉形狀的紅色胎記，顏色很淡，像一片小小的落霞……” 他伸出手指，在自己頸后比劃了一下位置，動作輕柔，充滿了憐惜。
“楓葉形胎記……” 爾康的心如同被重錘擊中！他猛地想起，紫薇說過有一次在漱芳齋，小燕子玩鬧時不小心弄散了發(fā)髻，低頭撿簪子時，紫薇無意間瞥見她頸后發(fā)根處，確實有一抹極其淡的、形狀奇特的紅色印記！當(dāng)時他并未在意，只當(dāng)是尋常胎記！如今被蕭劍如此具體地描述出來，位置、形狀都分毫不差！
一股寒意夾雜著巨大的驚疑瞬間從爾康腳底竄起，直沖頭頂！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眼前這個蕭劍描述的妹妹特征——年紀(jì)、活潑到近乎莽撞的性子、頸后特定位置的楓葉胎記——每一條，都像一把精準(zhǔn)的鑰匙，嚴(yán)絲合縫地對準(zhǔn)了宮中的宸妃娘娘——小燕子！
這絕非巧合！爾康的腦海中瞬間掀起驚濤駭浪。難道……難道小燕子真的就是蕭劍失散多年的妹妹？那她入宮前的坎坷遭遇，她對自己身世的模糊不清……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而蕭劍尋到京城，目標(biāo)直指皇宮，一切都有了最直接的動機！
然而，巨大的震驚之后，是更深的警惕。蕭劍此刻的“傾訴”，真的是毫無防備的追憶嗎？還是……一種極其高明、不著痕跡的引導(dǎo)？他故意將這些指向性如此明確的特征，在爾康面前一一鋪陳開來……
接下來的幾日，爾康心中如同壓了一塊巨石。蕭劍那晚的話語和描述，如同魔咒般在他腦海中反復(fù)回響。他對蕭劍的同情依舊存在，但那份好奇，已悄然轉(zhuǎn)變成了對真相的探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
他不由自主地，借著各種由頭，更頻繁地來到會賓樓。更多的時候，則是仿佛不經(jīng)意地與蕭劍“偶遇”。
蕭劍依舊是一副淡漠疏離的樣子，話不多，但面對爾康的主動攀談，也并未刻意回避。
而每一次看似隨意的交談中，蕭劍總會“無意間”提起關(guān)于他在靜慧師太那得知的妹妹的點點滴滴，如同在爾康心中那幅關(guān)于小燕子的畫像上，不斷添加上屬于蕭劍之妹的筆觸
蕭劍的耐心和策略，讓爾康深刻意識到，這個看似淡漠的兄長，為了確認(rèn)妹妹的身份，已然織就了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而他福爾康，正不知不覺地身處網(wǎng)中。他必須盡快理清思路，必須做出決斷——是將這驚人的發(fā)現(xiàn)和盤托出？還是……繼續(xù)觀察，等待蕭劍下一步的動作？無論哪種選擇，都關(guān)乎著小燕子的命運和整個福家的安危。
會賓樓后院的每一次“偶遇”和“閑聊”，都變得無比沉重起來爾康再也無法僅僅做一個被動的傾聽者和同情的旁觀者。巨大的不安和一種被命運裹挾的預(yù)感，驅(qū)使他必須做些什么。
他無法直接告訴小燕子，那太過冒險。他也不能貿(mào)然將蕭劍的暗示稟報乾隆，在一切尚未明朗、蕭劍意圖未完全暴露之前，這可能會引發(fā)無法預(yù)料的后果，甚至可能帶來災(zāi)禍。
爾康站在廊下，看著蕭劍的背影。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卻感覺不到暖意，心底一片冰涼。他終于忍不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質(zhì)問“簫兄，”爾康的視線緊緊鎖住蕭劍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你上次說，令妹走失時不過五六歲……這么多年過去，世事變遷，滄海桑田。即便……即便真有人符合你說的那些特征，你又如何能確定，那就是你的親妹妹？畢竟……記憶會模糊，特征也可能……巧合。”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質(zhì)疑蕭劍的認(rèn)定。他在做最后的掙扎，試圖抓住一絲“巧合”的可能性。
蕭劍緩緩轉(zhuǎn)過身，面對爾康。陽光落在他半邊臉上，顯得輪廓更加深刻，而另一半則隱在廊柱的陰影里。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爾康，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早已看穿了爾康這幾日內(nèi)心的煎熬和此刻的試探。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字字千鈞，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悲涼與不容置疑的篤定：
“福兄說得對。記憶會模糊，世事會變遷，滄海……也能變桑田?！?/p>
他向前走了一步，距離爾康更近了些，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爾康心中最后的僥幸：
“但有些東西，刻在骨血里，烙在魂魄深處，是時間抹不掉的。比如那份血脈相連的感應(yīng)，比如……”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直白，“比如血海深仇留下的印記！家破人亡的那一夜，火光沖天，慘叫聲……還有妹妹在混亂中被奶娘抱走時，那最后一眼的驚恐和無助……這些，十九年來，每一夜都在我夢中重現(xiàn)！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的眼中瞬間翻涌起濃烈的痛苦與仇恨，那沉重的氣息幾乎讓爾康窒息。但只是一瞬，那情緒又被強行壓下，恢復(fù)了近乎冷酷的平靜。
“至于特征？”蕭劍的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目光再次若有似無地掃過皇宮的方向，“福兄，你告訴我，一個頸后有著獨一無二楓葉胎記、性情活潑到近乎莽撞、極其怕黑、心軟卻又厭棄規(guī)矩束縛的女子……在這京城之中，尤其是在那九重宮闕之內(nèi)，還能找出第二個嗎？”
他并未直接點出小燕子的名字，但這番話，已將所有指向性線索擰成一股無可辯駁的鐵證，帶著千鈞之力，狠狠地砸在爾康的心上！每一個特征都精準(zhǔn)無比，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無可辯駁！這已不再是暗示，而是近乎赤裸裸的宣告！
爾康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蕭劍那雙洞悉一切、燃燒著執(zhí)著火焰的眼眸，讓他所有試圖辯駁的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蕭劍那番如同判決般的話語，徹底碾碎了爾康心中最后一絲僥幸。午后的陽光刺眼，爾康卻只覺得渾身冰冷，指尖的涼意蔓延至心底。他看著蕭劍淡漠轉(zhuǎn)身的背影，那個在陽光下的身影，此刻卻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冰山，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寒意和決絕。
“不能再等了！”爾康心中有個聲音在吶喊。蕭劍的耐心是有限的，他絕不會永遠(yuǎn)停留在“暗示”階段。與其讓他暗中謀劃，甚至可能鋌而走險做出更不可控的事情，不如……由自己來掌控局面！至少，要讓他親眼確認(rèn)，將這場潛在的危機，置于相對可控的范圍內(nèi)。
一個大膽而冒險的計劃在爾康心中迅速成形。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轉(zhuǎn)身離開了喧囂漸歇的會賓樓后院。他沒有回宮，而是徑直去了福倫的大學(xué)士府。
書房內(nèi)，氣氛凝重。爾康摒退左右，將蕭劍的身份、其尋妹的執(zhí)著、那些指向性極強的特征描述、以及自己內(nèi)心的確認(rèn)和巨大的擔(dān)憂，原原本本、毫無保留地稟告了父親福倫。
福倫聽完，饒是宦海沉浮多年，也不禁面色大變，手中的茶盞都險些跌落。這消息如同晴天霹靂！
“康爾康，此事……非同小可！”福倫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你可有把握？”
“阿瑪，”爾康眼神堅定，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孩兒通過紫薇之前所見反復(fù)印證，特征無一不符，尤其那頸后胎記與怕黑的特性，絕非巧合。蕭劍此人，智勇深沉，其志甚堅，絕不會空穴來風(fēng)。與其讓他暗中窺探，恐生事端，不如……由我們主動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親眼一見！”
“你的意思是……”福倫眉頭緊鎖。
“稟明皇上，請旨允準(zhǔn)。同時，”爾康壓低聲音，“請旨特允蕭劍，以柳青柳紅親友或會賓樓護衛(wèi)的身份，隨行入宮！讓他得以在擷芳殿內(nèi)，近距離、親眼確認(rèn)宸妃娘娘是否就是其妹！一切，在皇上和我們的眼皮底下進行！”
福倫沉默了，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這是他在急速思考時的習(xí)慣。風(fēng)險極大！一旦確認(rèn)，小燕子的身世暴露，后果難料！但爾康的話也有道理，與其讓蕭劍這個“隱患”在宮外伺機而動，不如引蛇入洞，置于可控之地。而且，由皇上首肯，至少能最大程度保障安全。
“茲事體大，必須奏明圣上！”福倫最終拍板，眼神銳利，“我即刻進宮！爾康，你立刻去會賓樓，穩(wěn)住蕭劍，并通知柳青柳紅準(zhǔn)備入宮事宜。記住，在圣旨下達之前，對蕭劍，一個字都不要多提入宮之事！”
“是，阿瑪！”爾康精神一振，立刻領(lǐng)命而去。
陽光透過精致的雕花窗欞，灑下滿室金光。今日的擷芳殿，氣氛格外不同?？諝庵袕浡逄鸬墓愫透恻c的香甜氣息，宮女太監(jiān)們步履輕快，臉上都帶著一絲喜氣。
小燕子像只快樂的花蝴蝶，在殿內(nèi)穿梭不停，指揮著春和和秋雁布置著一切。
“春和！把那盆開得最好的金菊搬到這邊來！對對對，就放這兒，讓柳紅一進門就能看見！”
“秋雁！快去看看小廚房，我讓她們做的桂花糖藕和栗子糕好了沒？一定要熱乎的！柳紅以前最愛吃這些了！”
“紫薇！你再幫我看看，我這身衣裳行不行？會不會太……太像個娘娘了？柳紅會不會不自在??？”她扯了扯身上那件特意挑選的、料子名貴但樣式相對素雅的宮裝，有些緊張地問。
紫薇含笑坐在一旁，手里繡著一方帕子，看著小燕子忙前忙后，眼中滿是溫柔的笑意：“好看，好看極了！這顏色襯你，又不會太過張揚。柳紅見了你，只會替你高興，怎么會不自在？”
“真的嗎？”小燕子湊到紫薇面前，眼睛亮晶晶的，“紫薇，你不知道，我昨晚都沒睡好！一想到今天能見到柳青柳紅，能知道大雜院的老老小小都好好的，我的心啊，就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她夸張地拍著胸口，臉上是抑制不住的興奮和期待。
她甚至讓春和把她珍藏的、從宮外帶進來的幾個粗糙但可愛的小泥人拿了出來，擺在顯眼的案幾上?！斑@是以前在大雜院，隔壁捏泥人的王爺爺送我的，柳紅肯定還記得！”她拿起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小狗泥人，輕輕摩挲著，眼中流露出對往昔歲月的懷念。
整個擷芳殿被布置得溫馨又喜慶，少了些宮廷的森嚴(yán)，多了幾分民間待客的煙火氣。小燕子更是換下了繁復(fù)的旗頭，只松松挽了個簡單的發(fā)髻，簪了一支白玉簪，顯得格外清新活潑。她一遍遍地檢查著點心、茶水、座位，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柳青柳紅的喜好，那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和重視，感染了殿內(nèi)的每一個人。
紫薇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心中既為她高興，又隱隱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她總覺得爾康這幾日似乎心事重重，尤其關(guān)于今日柳青柳紅入宮之事，爾康更是再三叮囑要她陪在小燕子身邊……希望，一切都只是自己多心了吧。她甩甩頭，將那一絲不安壓下，專注地陪著小燕子準(zhǔn)備這期盼已久的重逢。
小燕子站在殿門口，踮著腳尖向?qū)m道的方向張望，陽光勾勒出她翹首以盼的剪影，臉上洋溢著純粹而熱烈的期待。她不知道，一場關(guān)于她身世的風(fēng)暴，正隨著她期盼的“老友”一同，悄然向這溫馨的擷芳殿逼近。她更不知道，在即將到來的人中，有一位目光如炬、背負(fù)著血海深仇的兄長，正懷揣著十九年的思念與痛苦，等待著與她命運的相認(r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