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侍郎府的亭臺樓閣籠罩在一片沉寂之中。家宴上的風(fēng)波看似平息,實則暗流洶涌,每個院落里的人心都似這夜色,深不見底。
鳳棲梧的院子里,燭火通明。
她剛送走滿心歡喜,又帶著幾分惴惴不安的弟妹,一轉(zhuǎn)身,便對上了一雙淬著冰與火的眸子。
鳳明月不知何時,如幽靈般站在了廊下的陰影里,那張素日里嬌俏得意的臉,此刻因嫉妒與驚懼而扭曲,顯得有幾分猙獰。
“你根本不是鳳棲梧!”她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聲音尖利,劃破了庭院的寧靜,“我那個懦弱無能的庶妹,絕不可能有這般心計!她連與母親對視的勇氣都沒有,更別提當著父親的面,逼迫母親交出嫁妝!你到底是誰?是哪路孤魂野鬼,占了她的身子?”
這番質(zhì)問,與前世那些宮斗劇里的臺詞何其相似。鳳棲梧心中只覺得好笑,面上卻連一絲波瀾也無。
她緩步走到石桌旁坐下,為自己斟了杯涼茶,慢條斯理地品了一口,才抬起眼簾,那目光清冷如月,卻又帶著洞悉一切的銳利。
“長姐,你是在說笑嗎?”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我若不是鳳棲梧,難道你是?還是說,在你心里,我就該一輩子被你們母女踩在腳下,任由你們磋磨,連反抗一下都是大逆不道?”
她輕輕放下茶杯,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微響,像是敲在鳳明月緊繃的神經(jīng)上。
“人,總是會變的。被逼到絕境的兔子,尚且會蹬鷹。我不過是在你們營造的絕境里,學(xué)會了如何活下去而已?!兵P棲梧的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倒是長姐你,與其有閑心在這里與我上演一出‘捉鬼’的戲碼,不如回去好好勸慰一下母親。畢竟,女子的身子最是金貴,若真因氣怒傷了根本,影響了日后開枝散葉,那可就得不償失了?!?/p>
“你……”鳳明月被她那句“開枝散葉”狠狠刺中,臉色瞬間煞白。
是了,母親最大的倚仗,便是父親的寵愛和嫡妻的身份??扇羰遣荒苌牧餮猿烧妫赣H的寵愛還能剩下幾分?
鳳棲梧不再理會她,只是淡淡道:“長姐若是沒別的事,便請回吧。我明日一早,還要清點母親的遺物,恕不遠送?!?/p>
鳳明月看著她那副云淡風(fēng)輕,卻又掌控一切的模樣,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她想再放幾句狠話,可話到嘴邊,卻發(fā)現(xiàn)任何威脅都顯得那般蒼白無力。最終,她只能死死地剜了鳳棲梧一眼,帶著滿腔的不甘與怨毒,拂袖而去。
這個鳳棲梧,真的不一樣了。她變得……可怕。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
李笑珊果然稱病不起,只派了她最心腹的張嬤嬤,帶著幾個賬房先生和下人,陰沉著臉來到了鳳棲梧的院外。
鳳棲梧早已準備妥當。她叫上了弟弟鳳棲鳴,遞給他一份抄錄的嫁妝單子:“棲鳴,你是男子,今日便由你來唱這個白臉。我們一箱一箱地對,一物一物地查。咱們母親的東西,一針一線,都不能便宜了旁人。”
“是,姐姐!”鳳棲鳴緊緊攥著那份單子,手心因激動而微微出汗。昨日姐姐在飯桌上的雷霆手段,讓他又敬又畏,此刻更是充滿了干勁。
清點工作就在院子里展開。一口口積滿灰塵的樟木大箱被抬了出來,打開后,珠光寶氣幾乎要晃花人眼。
張嬤嬤的臉色比鍋底還黑,卻又不敢發(fā)作,只能按照鳳棲梧的要求,命人將箱中之物一一取出,與單子上的記錄進行核對。
“和田暖玉手鐲一對,成色上佳,無瑕疵?!兵P棲鳴高聲念著,鳳棲梧便上前,親自拿起那鐲子,對著天光仔細審視。
“嗯,是這個沒錯?!?/p>
“南海珍珠頭面一套,共計十八件,顆顆飽滿,圓潤光潔?!?/p>
鳳棲梧拿起其中一支珠釵,指腹輕輕一捻,眉梢微挑:“張嬤嬤,我母親嫁妝里的珍珠,乃是東海貢珠,光澤柔亮,絕非這種以次充好的南海珠可比。想來是庫房潮濕,放錯了地方?還請媽媽費心,去尋回應(yīng)有的那套吧。”
張嬤嬤的臉皮抽動了一下,強笑道:“二小姐說笑了,這……這便是那套頭面啊?!?/p>
“是么?”鳳棲梧笑了笑,將珠釵隨手遞給一旁的丫鬟,“那就請張嬤嬤將此事記錄在冊,待會兒我親自去請父親過來鑒賞鑒賞。父親身為兵部侍郎,眼力不凡,宮中賞賜的貢品見得多了,想必能為我們辨?zhèn)€真?zhèn)?。?/p>
一提到鳳承業(yè),張嬤嬤的氣焰頓時矮了半截。她哪里敢讓老爺知道她們在其中做了手腳,只得咬牙道:“許是……許是奴婢們拿錯了,我這就讓人去換!”
如此幾個來回,李笑珊那邊藏著掖著的私心,便被鳳棲梧一一戳破。無論是想用普通木料替換金絲楠木的家具,還是想用官窯次品調(diào)換御賜的瓷器,都被鳳棲梧那雙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識破。
鳳棲鳴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對姐姐的敬佩又上了一個新高度。
兩個時辰后,清點終于接近尾聲。
“城東福運來布莊地契一張,城南萬寶齋古玩鋪地契一張?!兵P棲鳴念道。
張嬤嬤遞上兩張泛黃的契紙。
鳳棲梧接過,仔細看過后,又問道:“我記得母親的嫁妝里,還有京郊的一處百畝莊子,名曰‘棲云莊’,怎么不見地契?”
張嬤嬤眼神閃爍,支吾道:“那……那莊子連年虧損,夫人……夫人心善,早已變賣了,折成的銀兩都補在了這邊?!彼噶酥敢慌缘膸紫浒足y。
“賣了?”鳳棲梧冷笑一聲,“張嬤嬤,你當我是三歲孩童不成?棲云莊背靠西山,引的是溫泉水,最宜種植反季蔬果,專供京中權(quán)貴,怎會虧損?我勸你還是老實說,那地契,是不是已經(jīng)落入了旁人的名下?”
她的目光如刀,直刺張嬤嬤心底。張嬤嬤被她看得渾身發(fā)毛,再也撐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二小姐饒命!莊子……莊子被夫人拿去給大小姐做添妝了!”
“好一個添妝!”鳳棲梧氣極反笑。拿她生母的產(chǎn)業(yè),去給自己女兒的未來鋪路,李笑珊的算盤打得真是震天響!
最終,在鳳棲梧的強硬態(tài)度下,那份本該屬于鳳明月的莊子地契,也被不情不愿地交了出來。
經(jīng)此一役,鳳棲梧成功收回了母親九成五的嫁妝。消息傳到李笑珊耳中,據(jù)說她當場氣得嘔出一口血,徹底臥床不起了。
院子里,鳳棲鳴和鳳棲月圍著成堆的財物,眼睛里是從未有過的光亮。
“姐姐,我們……我們真的把娘的東西都拿回來了?”鳳棲月?lián)崦粋€精致的錦盒,聲音哽咽。
“姐姐,你好厲害!”鳳棲鳴的眼中滿是崇拜。但他隨即又擔(dān)憂起來,“可是,我們把東西拿回來了,夫人肯定恨死我們了,以后住在這里,日子怕是更難過了?!?/p>
鳳棲梧看著弟妹臉上交織的喜悅與憂愁,心中早已有了決斷。
她拉過兩人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們說的對。所以,我們不能再住在這里了。”
“不住這里?”弟妹二人都愣住了。
“對,我們搬出去。”鳳棲梧的眼神堅定而明亮,“我昨日已經(jīng)托人打聽過了,在城南的安仁坊,有一處兩進的小宅院要出售,雖然不大,但清凈雅致,足夠我們?nèi)撕蛶讉€下人居住了。我這就拿銀子去把宅子買下來,再雇上幾個可靠的仆婦。我們今天,就把家搬了!”
“今天?!”鳳棲鳴大吃一驚,“姐姐,這會不會太急了?而且,父親他……會同意嗎?”
“夜長夢多,此事決不能拖。”鳳棲梧斬釘截鐵,“至于父親那邊,他更想要的,是一個安寧的后宅,而不是日復(fù)一日的爭斗。我們主動搬離,于他而言,是少了一個天大的麻煩,他為何要反對?”
她說到做到,立刻取出一千兩銀票,交給一個早就收買的心腹小廝,命他即刻去牙行辦理購房手續(xù)。同時,她又親自挑選了幾個當年跟隨母親過來的老仆,他們在李笑珊手下受盡欺凌,對鳳棲梧姐弟三人忠心耿耿。
一個時辰后,小廝便帶回了房契。
鳳棲梧雷厲風(fēng)行,立即指揮著眾人,將清點好的嫁妝財物,一箱箱、一件件地裝上雇來的幾輛大車。
這番動靜,自然驚動了府里上下。下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而鳳明月則站在自己院落的臺階上,遠遠地看著這一切,指甲深深地掐進了肉里,卻無力阻止。
管家匆匆將此事報給了正在書房的鳳承業(yè)。
鳳承業(yè)手持毛筆,懸在半空,久久未落。他沉默了許久,最終,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揮了揮手。
“罷了,由他們?nèi)グ伞!彼穆曇衾飵е唤z疲憊,“家宅不寧,分出去住,或許……也好。”
夕陽西下,余暉將整座京城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安仁坊,一處嶄新的宅院門前,鳳棲梧帶著弟妹,看著下人們將最后一箱行李搬進院內(nèi)。
這里沒有侍郎府的氣派輝煌,卻有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溫馨和寧靜。
“姐姐,我們有自己的家了。”鳳棲月仰著小臉,眼中閃爍著淚光,嘴角卻帶著大大的笑容。
鳳棲鳴站在鳳棲梧身側(cè),看著姐姐在夕陽下被勾勒出的纖細卻堅毅的側(cè)影,心中涌起無限的敬意與依賴。
鳳棲梧轉(zhuǎn)過頭,對他們笑了笑。
是的,這是他們的新家。也是她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為自己和親人親手打造的第一個堅實堡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