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偏房,腐朽的木頭氣味和劣質(zhì)香燭的余燼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林晚的胸口。
紅蓋頭已被扯下,凌亂地扔在冰冷的磚地上,像一灘凝固的血。
手腕腳踝的麻繩雖已解開,深紅的勒痕卻火辣辣地疼,時刻提醒著她方才祭臺上的驚魂。
她蜷縮在角落里一張鋪著薄薄稻草的硬板床上,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抖。
昏暗的油燈光暈勉強照亮狹小的空間,墻壁斑駁,蛛網(wǎng)在角落無聲搖曳。
暫時安全了。
族長沈崇山那老狐貍雖滿眼疑慮,但在眾目睽睽的“神跡”之下,他不敢立刻違逆“河神示下”。
一句“神意需靜思,祭禮暫緩”將她暫時安置在了這里。
門外,兩個壯碩的黑影如同門神,牢牢堵住了唯一的出路。
名為保護,實為看守。
這間偏房,成了一個華麗的囚籠。
林晚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
她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手悄悄探向褲子后袋。
那堅硬冰冷的矩形還在!0她小心翼翼地將手機摸出來,用身體擋住油燈微弱的光線,迅速看了一眼屏幕。
幽藍的光映亮她蒼白的臉。
8%。
刺目的數(shù)字像冰錐扎進眼底。
方才祭臺上那短短十幾秒的“神音”播放,竟耗去了寶貴的2%電量!
每一次喚醒屏幕,每一次操作,都在無情地蠶食著這僅存的生機。
8%……這點電量,還能支撐她做幾次“神諭”?還能支撐多久?
絕望如同冰冷的河水,再次從腳底蔓延上來。
她迅速熄滅了屏幕,將手機緊緊捂在胸口,仿佛這樣就能鎖住那流逝的能量。
心臟在掌心下狂跳,撞擊著冰涼的手機外殼。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刻意壓低、卻難掩激動的交談聲,是那兩個看守。
“……你剛才看見沒?那藍光!我的娘咧,真真兒的!就在那林秀云身上冒出來的!”一個聲音帶著后怕的顫抖。
“看見了!還有那聲音!乖乖,冷冰冰的,不像人聲!瘆得慌!”
另一個附和,聲音里充滿了敬畏。
“族長都說‘神意難測’了,我看吶,這林秀云……怕是真的沾了神氣了!咱們可仔細點,別觸怒了河神爺!”
林晚緊繃的神經(jīng)微微一松。
看來,“神跡”的效果比她預想的更深入。
恐懼是最好的守衛(wèi),暫時能讓她在這囚籠里獲得一絲喘息之機。
然而,這份短暫的安寧并未持續(xù)多久。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外??词毓Ь吹膯柡蚵曧懫穑骸白彘L!少爺!”
林晚的心猛地一緊,身體瞬間僵硬。她像受驚的兔子,飛快地將手機塞回口袋深處,拉平衣服褶皺,蜷縮回角落的陰影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昏黃的油燈光線被兩個高大的身影擋住大半,投下長長的、壓迫感十足的陰影。
族長沈崇山拄著烏木拐杖,渾濁的目光如同兩盞探照燈,在狹小的房間里緩緩掃過,最后定格在角落蜷縮的林晚身上。
那目光冰冷、審視,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像刀子刮過皮膚。
他身后半步,站著沈執(zhí)。靛藍色的長衫襯得他身姿越發(fā)挺拔,俊朗的面容在光影下如同玉雕,沒有一絲波瀾。
他的眼神平靜無波,只是淡淡地掃過林晚,仿佛她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與祭臺上那個引起“神跡”的焦點判若兩人。
這種刻意的冷漠,反而讓林晚感到一種更深的不安。
“秀云丫頭,”沈崇山的聲音沙啞低沉,打破了死寂。
“方才河神示下,你可曾……聽清神諭全貌?神意究竟為何?這祭禮,是延后,還是……就此作罷?”
他緊緊盯著林晚,每一個字都像在試探她緊繃的神經(jīng)。
來了!這老狐貍果然不甘心!
林晚只覺得喉嚨發(fā)干,手心全是冷汗。她不能慌!
她強迫自己抬起頭,迎向沈崇山審視的目光,眼神努力模仿著日記里那個怯懦少女該有的茫然和恐懼,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
“族…族長爺爺……那聲音……只說了‘肅靜’和‘罪責難逃’……后面……后面就聽不清了……我……我害怕……”
她適時地低下頭,肩膀微微瑟縮,將一個受驚過度、語無倫次的少女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沈崇山眉頭緊鎖,顯然對這個含糊的答案極度不滿。
他摩挲著腰間水獸玉佩,沉默片刻,才沉聲道:“神意莫測……你既得河神垂青,近日便安心在此‘靜思’,齋戒沐浴,不可怠慢。若再有神諭降臨,即刻稟報!”
他加重了“即刻稟報”四個字,帶著命令式的威嚴。
“是……是,族長爺爺……”林晚細聲應道,依舊低著頭。
沈崇山冷哼一聲,不再看她,目光轉(zhuǎn)向身邊的沈執(zhí),語氣一轉(zhuǎn),竟帶上了幾分事務性的凝重。
“阿執(zhí),省城撥下的第二批賑災糧,賬目務必再仔細核查一遍。這次是張督軍親自過問,容不得半點差池。數(shù)目、損耗、分發(fā)名冊,都要滴水不漏!你親自盯著入庫,庫房鑰匙,除了你我,絕不能再有第三人經(jīng)手!明白嗎?”
賑災糧!賬目!核查!入庫!鑰匙!
這幾個詞如同驚雷,猝然在林晚耳邊炸響!
日記里那個模糊的猜測——“貪污賑災糧”——瞬間變得無比清晰、無比具體!
族長沈崇山,這個假借河神之名、行投毒斂財之實的惡魔,連救命的賑災糧都不放過!
這哪里是叮囑,分明是在布置如何完美地掩蓋罪行!
一股冰冷的怒火猛地竄上心頭,沖淡了恐懼。
她死死攥緊了藏在袖子里的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壓制住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質(zhì)問。
她必須記住!
每一個字都是證據(jù)!
沈執(zhí)微微頷首,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聲音清冷平穩(wěn)。
“父親放心,賬目已重新核過三遍,數(shù)目清晰。庫房也已加派雙崗,鑰匙由我隨身保管,絕不會出紕漏?!?/p>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仿佛只是在處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公務。
“嗯。”沈崇山滿意地點點頭,目光最后陰鷙地掃了林晚一眼,“你好自為之?!闭f罷,轉(zhuǎn)身拄著拐杖,篤篤地離開了偏房。
沈執(zhí)沒有立刻跟上。他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里的林晚。
這一次,林晚沒有回避。她抬起了頭,帶著尚未完全褪去的驚懼,也帶著一絲被逼到絕境后破釜沉舟的倔強,迎向他的視線。
四目相對的瞬間,林晚的心跳幾乎停止。
她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看到了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不再是祭臺上的漠然,也不是方才的平靜,而是一種……深沉的審視?困惑?甚至,一絲極其隱晦、幾乎難以捕捉的……探究?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那視線仿佛有實質(zhì)的重量,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
林晚強撐著不讓自己移開目光,指甲掐得更深。
最終,沈執(zhí)什么也沒說。
他薄唇微抿,那絲復雜的情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消失無蹤,重新被冰冷的平靜覆蓋。
他轉(zhuǎn)身,靛藍色的衣擺劃過一個利落的弧度,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偏房,輕輕帶上了門。
沉重的門扉隔絕了內(nèi)外。
林晚緊繃的身體瞬間癱軟下來,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冷汗早已浸透了內(nèi)衫,黏膩冰冷。剛才那短暫的對峙,耗盡了她的心力。
但她的腦子卻在瘋狂運轉(zhuǎn)!
賬目!庫房鑰匙!沈執(zhí)親自保管!
這是天賜的良機!
也是唯一的突破口!
只要拿到賬本,拍下那骯臟的罪證,就能撕開族長偽善的面具,就能救自己,救那些被愚弄、被壓迫的村民!
她猛地掏出手機,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幽藍的屏幕再次亮起,刺眼的數(shù)字如同催命符:
7%。
僅僅因為剛才亮屏查看和緊張狀態(tài)下的無意識觸碰,電量又悄無聲息地下降了1%!
這電量流失的速度,比她預想的更快!
7%……這點電量,夠她拍照嗎?
能拍幾張?
拍完還有機會把證據(jù)送出去嗎?
巨大的壓力如同巨石壓頂。
希望與絕望的鋼絲,從未如此纖細。她需要盟友!
需要一雙能在祠堂內(nèi)外自由行走的眼睛和手腳!
那個第一個喊出“神光”、替她解圍的翠云!
那個在絕望中抓住一線生機、眼神明亮的姑娘!
日記里提到的那些被壓迫的女性……妓女、寡婦……她們是天然的同盟!
她們同樣是被這吃人禮教和族長權力碾軋的犧牲品!
林晚的目光投向緊閉的門扉,又轉(zhuǎn)向唯一的小窗。
窗外是祠堂幽深的后院,夜色濃重。
她必須想辦法接觸翠云!
必須盡快!
她摸索著手機冰冷的邊緣,指尖劃過相機圖標,卻遲遲不敢點開。
每一點電量的消耗,都可能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7%。
這幽藍的數(shù)字,是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也是她撬動這黑暗時代唯一的杠桿。
她握緊手機,如同握著一塊即將融化的寒冰,目光在絕望的深淵和微弱的希望之火間反復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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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醫(yī)學院實驗室。
燈光慘白,映照著陳原布滿血絲的雙眼。他已經(jīng)超過三十個小時沒合眼了。
林晚失蹤的現(xiàn)場——那個被雷擊后一片狼藉的考古實驗室——勘查報告就攤在面前,結(jié)論是“極端天氣導致的罕見強電磁脈沖引發(fā)設備故障,無外力入侵痕跡”。
“無外力入侵?人怎么會憑空消失?!”陳原一拳砸在冰冷的實驗臺上,指骨生疼,卻壓不住心頭的焦灼和恐懼。
林晚最后驚恐的臉、那詭異的幽藍光芒、被電流雜音切斷的呼喊……每一個畫面都在他腦中反復重放,如同酷刑。
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電腦屏幕上放大的圖片——那是他通過實驗室高分辨率儀器,對林晚最后視頻畫面里銅簪尾部的截圖分析。
深褐色的結(jié)晶附著物在電子顯微鏡下呈現(xiàn)出獨特的形態(tài)結(jié)構。
“砷化物污染殘留……高濃度……”他低聲重復著初步判斷,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桌面。
1935年的“瘟病”,祭祀用的銅簪上的砷殘留……這絕非巧合!
一個冰冷恐怖的推論在他腦海中逐漸成型:投毒!有人利用砷制造了“瘟疫”,再用活人祭祀來掩蓋罪行!
而林晚的祖母,就是當年的受害者之一!
那支銅簪……是關鍵物證?
還是……別的什么?
“晚晚……你到底在哪里……”陳原痛苦地閉上眼。
突然,他猛地睜開!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
如果……如果那支銅簪,不僅僅是物證呢?
簪首“離”,簪尾“歸”……離?歸?空間移動?
他猛地撲向鍵盤,手指在搜索框里瘋狂敲擊:
“銅器 + 時空 + 傳說”
“古物 + 空間轉(zhuǎn)移 + 案例”
“離歸 + 符箓 + 記載”
海量的信息涌入屏幕,大多是無稽之談的怪談和小說設定。
陳原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一篇冷門的地方民俗研究論文摘要跳入眼簾,標題是:《“離水歸淵”考——淺析淮西古巫文化中的渡河法器與空間象征》。
陳原的心臟狂跳起來!
他顫抖著點開鏈接,快速瀏覽著晦澀的正文。
論文中提到,在某些湮滅的古巫祭祀中,祭司會使用一種特殊的“渡器”,刻有象征“離”(此岸)與“歸”(彼岸)的符文,作為溝通人神、甚至短暫跨越某種“界限”的媒介……文中還含糊地提到一種傳說,當“渡器”沾染了強烈的“執(zhí)念”或“犧牲之血”,并在特定的能量場(如雷霆)激發(fā)下,可能會產(chǎn)生無法預料的“位移”現(xiàn)象……
“位移……空間跨越……雷霆……”陳原喃喃自語,每一個詞都像重錘敲在他心上!
林晚消失時的驚雷!
銅簪爆發(fā)的幽光!
祖母日記中血淚的控訴!
難道……那支銅簪,真的是一件能跨越時空的“渡器”?
林晚被它帶走了?
帶去了……1935年?!
這個想法荒謬絕倫,違背一切科學認知,卻是唯一能解釋所有詭異線索的答案!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希冀瞬間攫住了他!
如果晚晚真的在1935年……在那個充滿愚昧、暴力和死亡威脅的時空……在那個投毒者掌控一切的祭祀現(xiàn)場……她該怎么辦?她孤身一人……
陳原猛地站起身,在狹小的實驗室里焦躁地踱步。
他需要證據(jù)!
他需要找到辦法!
他需要……聯(lián)系上她!
跨越九十年的時空鴻溝!
他的目光掃過桌面上自己的手機?,F(xiàn)代通訊?
絕無可能。那……信息呢?
存儲在手機里的信息?錄音?文字?如果那支簪子能帶人過去,那……依附于人體的物品呢?信息能否依附于某種載體……傳遞?
一個更加大膽、近乎異想天開的計劃雛形,在他被焦慮和渴望燒灼的腦海中,艱難地、不顧一切地滋生出來。
他必須試一試!
為了晚晚,哪怕只有億萬分之一的機會!
他抓起自己的手機,指尖因激動而顫抖,點開了錄音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