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悶得如同蒸籠,空氣粘稠滯重,緊緊裹住人的口鼻。唯獨蔣芯座位周圍,卻像一塊奇異的磁石,吸走了大半的光線和活氣,只留下一圈黑壓壓的后腦勺圍成的陰影。蔣芯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膩感,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著耳膜:“……就在那天晚上,鬼門大開的時候,他一個人去了烏欖林……”
“嘶……” “天……” 低低的驚呼和倒抽冷氣的聲音,如同細密的蚊蚋群,嗡嗡地從那人圈里鉆出來,啃噬著我的耐心。我煩躁地“啪”一聲合上面前的數(shù)學(xué)書。書頁上那些原本規(guī)整的數(shù)字和符號,此刻仿佛也受到了這詭異氛圍的驚擾,在紙頁上不安地跳動、扭曲起來。窗外,天色沉得發(fā)烏,灰藍色的云絮低垂著,沉沉地壓在屋頂和樹梢上,也沉沉地壓在我的心口。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梁骨悄然爬升。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抱起書本,幾乎是逃離般離開了那片被鬼故事浸透的角落,快步走向外面空曠的走廊。
剛跨出校門,傍晚帶著濕氣的風(fēng)迎面吹來,稍稍驅(qū)散了心頭的憋悶。然而這短暫的喘息尚未平復(fù),林小雨就像一只受了巨大驚嚇卻又興奮難抑的小雀,猛地從斜刺里撲上來,死死箍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天哪天哪!”她聲音打著顫,像風(fēng)中抖動的樹葉,眼睛卻亮得驚人,閃爍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光芒,“蔣芯講的那個故事,你聽了嗎?今天是鬼節(jié)?。 ?/p>
鬼節(jié)?這兩個字像冰錐,猝不及防地扎進我的太陽穴。我心頭猛地一緊,仿佛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難怪……難怪教室里那股陰森粘稠的氣息揮之不去!一陣冷風(fēng)打著旋兒卷過,路邊的枯葉被裹挾著,貼著地面急速游走,發(fā)出細碎連綿的“沙沙”聲,如同無數(shù)雙看不見的腳在黑暗中悄然尾隨。
“就那個收烏欖的老頭,”小雨的聲音壓得更低,神秘地湊近我耳邊,溫?zé)岬臍庀娫谄つw上,卻只激起一片冰冷的雞皮疙瘩,“臺風(fēng)要來了,消息偏偏漏給了他。深更半夜啊,鬼門開的時候,他一個人提著風(fēng)燈就闖進了那片黑漆漆的欖林……”
她敘述的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碴子,狠狠地扎進我的神經(jīng)。我仿佛被她的聲音強行拖拽著,瞬間墜入了那個傳說中不祥的夜晚。眼前清晰地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濃墨般化不開的烏欖林中,一盞孤零零的昏黃燈火在陰風(fēng)里拼命搖曳,脆弱的光暈仿佛隨時會被那無邊無際的、貪婪的黑暗徹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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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風(fēng),絕非尋常。它在烏欖林的上空嗚咽盤旋,聲音凄厲悠長,像一群無家可歸、尋不到墳塋的孤魂野鬼在絕望地哭號。烏欖樹那些虬結(jié)扭曲的枝干,在狂風(fēng)中瘋狂地舞動、抽打,投映在地上的影子,活脫脫就是無數(shù)從地獄深淵里伸出來的、絕望掙扎的鬼爪。陳伯佝僂著背,仿佛肩上壓著整個沉甸甸的山巒,那巨大的竹筐勒進他枯瘦的肩膀。手里那盞老舊的玻璃風(fēng)燈,燈罩已被油煙熏得昏黃,只能勉強在腳下暈開一小圈模糊的光暈。光圈之外,是濃稠得如同墨汁、無邊無際的夜。他布滿溝壑的手背,皮膚繃得發(fā)亮,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枝頭那些深紫色的、泛著油亮光澤的烏欖——那是他孫女阿秀下學(xué)期學(xué)費唯一的指望,更是她此刻躺在破舊小床上、被高燒折磨得小臉通紅時,急需的救命藥錢。臺風(fēng)“海燕”明早登陸的消息,是傍晚才由一個過路歇腳的貨車司機隨口告訴他的。這消息像一道催命的符咒,瞬間抽干了他臉上本就稀少的血色。
“嚓…嚓…嚓…” 陳伯粗糙如同砂紙的手指,用力擰扯著堅韌的枝條,熟透的烏欖應(yīng)聲滾落,沉悶地砸進竹筐底部。這單調(diào)重復(fù)的聲音,在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深夜里,成了他唯一能握在手里、對抗無邊恐懼的武器。一下,又一下,他用盡全身力氣,仿佛要將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也一同擰斷。
突然!一種異樣的感覺毫無征兆地攫住了他——不是風(fēng)的嗚咽,不是枝葉的拂動,而是某種東西在注視。冰冷、粘稠、帶著惡意的視線,如同無形的冰水,從他后背悄然漫上來,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粗布衣衫。他猛地頓住動作,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他屏住呼吸,脖頸僵硬得像生了銹的鐵軸,一寸寸,極其艱難地緩緩扭動。風(fēng)燈那昏黃的光圈邊緣,那片濃稠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快得如同視網(wǎng)膜上殘留的錯覺。是眼花?是樹影?陳伯枯澀的喉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干咽了一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他用力閉了閉酸澀刺痛的眼睛,再猛地睜開,瞳孔收縮,死死盯住那片搖曳的陰影——只有風(fēng)穿過樹隙的嗚咽,吹落幾片枯葉,簌簌地飄下。
是風(fēng)。他拼命地、近乎催眠般地在心底重復(fù):一定是風(fēng)。一定是風(fēng)!可背上那層瞬間冒出的黏膩冷汗,卻固執(zhí)地緊貼著皮膚,冰冷刺骨,不肯退去。他猛地轉(zhuǎn)回身,不敢再看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更加用力地、近乎瘋狂地揪扯起眼前的烏欖,動作變得急促而慌亂。一顆、兩顆、三顆……烏欖落入筐中的聲音失去了節(jié)奏,變得雜亂無章,如同他此刻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的心臟。竹筐越來越沉,可那股附骨之疽般的寒意,卻并未因他的忙碌而消散分毫,反而如影隨形,緊緊貼在他的后背上。
“沙沙……沙沙沙……”
那聲音又來了!
這一次,無比清晰,近在咫尺!就在他左后方,僅僅幾步遠的地方!不是風(fēng)吹樹葉的嘩啦聲,而是……一種拖沓的、沉重的摩擦聲,像極了……像極了赤腳踩在厚厚落葉層上,一步一頓、緩慢而執(zhí)著地拖行!陳伯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頭皮瞬間炸開,根根頭發(fā)似乎都要豎立起來!所有的自我欺騙轟然崩塌,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猛地提起風(fēng)燈,昏黃的光柱像受驚的蛇,劇烈地顫抖著,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掃向聲音的來源!光圈所及之處,只有幾株在風(fēng)中扭曲怪誕的老欖樹軀干,地上厚厚的落葉在光影里顯出詭異的輪廓。光與暗那模糊的交界處,光影劇烈地晃動、搖曳,仿佛那濃稠的黑暗本身在蠕動,隨時會從中滲出什么不可名狀的恐怖之物。
“誰?……誰在那兒?” 陳伯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無法抑制的顫音,剛一出口就被呼嘯的狂風(fēng)撕扯得粉碎,散落在無邊的黑暗里?;卮鹚?,只有風(fēng)更加凄厲的嗚咽,如同萬千怨鬼在齊聲慟哭。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絕望中,一股冰冷的氣息,毫無阻隔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噴在了他后頸裸露的皮膚上!
那絕不是風(fēng)!
冰冷刺骨,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墳?zāi)股钐幪赜械臐饬彝列扰c朽敗氣息!像一塊剛從凍土里刨出的腐肉貼了上來!陳伯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心臟像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捏緊,驟然停止了跳動!一聲不似人聲的、短促凄厲的驚叫猛地從他喉嚨里擠出來!身體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爆發(fā)出垂死掙扎的力量,他不管不顧,猛地向前一撲!
腳下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和濕滑的腐葉,此刻成了最致命的陷阱。他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沉重地、無可挽回地朝著布滿尖銳礫石和斷枝的泥地栽倒下去!那盞視若性命的風(fēng)燈脫手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啪嚓!”一聲脆響,如同生命碎裂的聲音——玻璃罩狠狠撞在一塊凸起的黑石上,瞬間四分五裂!唯一的光源,熄滅了。
無邊的、純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帶著千鈞的重量,瞬間將他徹底吞沒!
“呃啊——!” 陳伯的慘叫凄厲地撕裂了凝重的夜空,隨即又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驟然扼住了喉嚨,戛然而止!
腳踝!
一根堅韌無比、冰涼滑膩的東西死死纏住了他的腳踝!一股難以抗拒的、陰森冰冷的巨力猛地傳來!他的身體被這股力量拖拽著,在布滿石礫和鋒利斷枝的冰冷泥地上疾速向后滑行!粗糙的地面如同銼刀,狠狠摩擦著他的皮肉,留下火辣辣的劇痛!他絕望地伸手亂抓,指甲在冰冷的泥土和碎石里瘋狂摳挖,只留下幾道徒勞的、滲血的抓痕。那冰冷的纏繞感透過薄薄的褲腿,像毒蛇的信子侵蝕著他的皮肉。那力量強大得根本不似人間之物,帶著一種陰森、絕對的意志,要將他拖入身后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淵藪!
“不……不……阿秀……阿秀……” 混亂的意識和極致的恐懼中,只剩下孫女蒼白瘦弱、被高燒燒得通紅的小臉在腦海中閃現(xiàn)。不能死!阿秀還在等他!還在等他抓藥!這念頭如同回光返照,猛地激發(fā)出他身體里最后殘存的一絲力氣。他猛地弓起身,用盡殘存的力量,那只尚能活動的手像鐵鉤一樣,死死摳進旁邊一截從冰冷泥土中暴露出來的、粗壯虬結(jié)的老樹根!指甲瞬間翻裂,鉆心的劇痛伴隨著溫?zé)岬孽r血涌出,他卻感覺不到絲毫,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那死死摳住的手指上!
拖拽的力量稍稍一滯!那冰冷巨力似乎被這頑強的抵抗阻了一瞬!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瞬間,借著遠處天際偶爾劃過的一道慘白、毫無溫度的閃電——那如同天地間一次冷漠的窺視——陳伯終于看清了!
那死死纏繞在他腳踝上、將他拖向地獄的,哪里是什么索命惡鬼的冰冷肢體?
分明只是一根被狂風(fēng)吹卷而起、如同活物般緊緊纏住他腳踝的、粗壯堅韌的枯藤!閃電的光亮只持續(xù)了半秒不到,吝嗇地照亮了這殘酷的真相,世界隨即重新陷入墨一般的黑暗。然而這短暫的光明,如同最鋒利的冰針,瞬間刺破了他心中那由無邊恐懼構(gòu)筑的巨大魔影!
原來……原來沒有鬼!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命運無情嘲弄的悲憤猛地沖上喉頭,幾乎讓他當場嘔出血來!緊繃到極限的身體驟然松弛,那根支撐著他全部意志的弦,“嘣”地一聲,斷了。
就在這心神徹底失守、力量松懈的一剎那——
腳踝上那根枯藤,在持續(xù)的拖拽力下猛地繃緊!絞纏!一股鉆心刺骨、直抵靈魂的劇痛瞬間從腳踝爆炸般傳遍全身!
“咔嚓——!”
一聲清晰得令人頭皮炸裂的脆響!那是骨頭被硬生生扭斷、碎裂的聲音!在死寂得只剩風(fēng)聲的林子里,顯得格外恐怖!陳伯眼前驟然一黑,無邊的劇痛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識。他喉嚨里只擠出一聲短促得不成調(diào)的慘哼,身體便像一袋被丟棄的破棉絮,徹底癱軟下去。
意識徹底沉入冰冷、粘稠、無邊無際的黑暗之前,他最后感知到的,是頭頂上方那片黑沉沉、壓得人靈魂都要碎裂的天幕。仿佛整個鬼節(jié)森冷的天空,都凝聚成了無情的實體,朝著他一個人,沉沉地、不可阻擋地砸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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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雨的聲音還在耳邊嗡嗡作響,帶著神經(jīng)質(zhì)的顫音和一種病態(tài)的興奮,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胳膊肉里:“……幾天后,村里人聞到臭味才找到他!天吶,聽說那張臉,扭曲得……完全不像人了!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死死盯著天,嘴巴張得能塞進拳頭,像是活活被嚇死的!指甲縫里全是泥和血……指頭都摳爛了……”她猛地打了個劇烈的寒噤,像是被自己描述的畫面凍僵了,手指無意識地死死掐著我的胳膊。
我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被抽空,涌向了冰冷的腳底,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鬼節(jié)傍晚微涼的風(fēng)吹在我汗?jié)癖鶝龅谋成希て鹨黄苊苈槁榈膽?zhàn)栗的雞皮疙瘩。小雨描繪的那張因極致恐懼而猙獰扭曲的死人臉,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無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里,每一個細節(jié)都帶著血腥氣,揮之不去??謶窒癖涞暮[,一波接一波地漫上來,淹沒腳踝、膝蓋、胸口,幾乎要將我徹底窒息。我猛地甩開小雨緊箍著我的手,力道之大讓她踉蹌了一下。我的聲音干澀嘶啞,像是砂紙摩擦著喉嚨:“別說了!快回家!” 每一個字都帶著逃命的倉惶。
那一晚,我把自己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像一個縮進殼里的蝸牛。窗外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響——風(fēng)吹過樹葉持續(xù)不斷的沙沙聲,遠處村莊傳來的幾聲模糊狗吠,甚至老房子水管里水流過的空洞咕嚕聲——都無可救藥地幻化成了烏欖林中那可怕的“沙沙”拖行聲。無邊的黑暗里,墻角、柜子縫隙、窗簾的褶皺深處,仿佛隨時會滲出那股冰冷腐朽的死亡氣息。只要一閉上眼,陳伯那張在傳說中因極致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就無聲地懸浮在黑暗中,黑洞洞的嘴巴無聲地張大著,仿佛要吞噬一切,那瞪得滾圓的眼珠死死地“盯”著我,穿透被褥,直刺靈魂。我死死地閉緊雙眼,用被子死死蒙過頭頂,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轟鳴,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這骨肉的囚籠,破胸而出。冷汗浸透了睡衣,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幾天后,那深入骨髓的恐懼余波仍未散盡,像一層陰冷的霧氣纏繞著我。一次偶然的機會,晚飯時,父親和隔壁來串門的王叔在飯桌上閑聊,無意間提到了那個不幸的老人。
“……唉,就是鄰村那個老陳頭,”父親放下碗筷,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一種看慣生死的沉重,“命苦啊。孤零零一個人,拉扯著個小孫女。那孩子也遭罪,身體弱,三天兩頭病,這回聽說又燒得不輕,就等著錢抓藥救命呢。那天晚上摸黑去收欖子,八成是心里太急,又趕上鬼節(jié)……唉,自己把自己嚇著了,摔斷了腿?!备赣H頓了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眉頭擰得更緊,“結(jié)果呢?就那么活活困在野地里,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造孽??!”
“活活困在野地里……” 父親這平淡卻沉重的七個字,像一把冰冷沉重的鐵錐,猝不及防地、狠狠鑿穿了我心中那個被恐懼和想象層層包裹、精心構(gòu)筑的“鬼故事”內(nèi)核!原來,那纏繞腳踝、冰冷致命、如同鬼爪的東西,并非來自幽冥,只是林中一根無情的枯藤;那將他拖向永恒黑暗的,不是陰間的力量,而是斷骨后徹底的無助與絕望!那個在風(fēng)雨飄搖、鬼門洞開的深夜,掙扎著想為孫女抓住一點點學(xué)費和救命藥費的佝僂身影,他最后看到的,不是青面獠牙的厲鬼,而是這片冰冷、沉默、無人聽見他微弱呼救的、真實的人間!那場驚心動魄的掙扎,那徹骨的恐懼與絕望,其根源,竟是一場如此荒謬又如此悲涼的誤會!
再次路過那片田野,已是夏末。臺風(fēng)過后的天空顯得格外高遠湛藍,陽光熾烈。夏末的風(fēng)帶著干燥的暖意吹過,掀起層層綠色的麥浪。烏欖樹依舊沉默地佇立在田埂盡頭,枝葉在陽光下閃著墨綠的光澤。我下意識地停下腳步,遠遠地望著那片曾經(jīng)吞噬了一個老人生命的樹林。陽光穿過枝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跳躍的光影?;秀遍g,仿佛又看到那個佝僂的、被生活壓彎了脊梁的身影還在樹下艱難地勞作,肩膀上壓著看不見的、卻比山還沉重的擔(dān)子。那擔(dān)子,比鬼節(jié)的黑暗更沉重,比荒野的枯藤更致命,勒進他生命的每一道皺紋里。
鬼節(jié)里那些口口相傳的森然禁忌與恐怖傳說,固然令人心悸膽寒??烧嬲芾諗嘁粋€人脖頸、吞噬一個靈魂的,往往是那些無聲無息纏繞上來的、名為“孤苦”與“無援”的枯藤。它們冰冷地潛伏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在生活的荊棘路上,如同最耐心的獵手,伺機絆倒每一個踽踽獨行、負重前行的靈魂。陳伯的悲劇,其根源并非源于虛無縹緲的鬼魂作祟,而是源于一個被遺忘在時代角落的、邊緣的生命,源于那份在狂風(fēng)暴雨中聲嘶力竭卻無人回應(yīng)的絕望呼告。
也許,比害怕鬼門大開、百鬼夜行更重要的,是學(xué)會在這喧囂鼎沸的人世間,側(cè)耳傾聽,去捕捉那些被市聲淹沒、被風(fēng)聲吹散的、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呼救。真正的鬼域,有時并非存在于荒誕不經(jīng)的傳說里,而是悄然滋生在我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身邊,在那些被沉重的沉默和深不見底的困苦所吞噬的角落里無聲蔓延——那里沒有青面獠牙的鬼怪,沒有攝人心魄的妖法,只有一張張被生活的重擔(dān)壓得扭曲變形、在無聲中吶喊的臉孔。他們,才是這人世間最易被忽略、被遺忘的、真正的“孤魂野鬼”。
田野的風(fēng)依舊不知疲倦地吹著,溫柔地掠過新生的草葉,也拂過陳伯曾倒下的那片冰冷泥濘的土地。烏欖樹在風(fēng)里輕輕搖晃著枝葉,發(fā)出連綿不絕的沙沙聲響,如同一聲聲低沉悠長、穿越時空的嘆息。
那沙沙聲,日日夜夜,纏繞不去。它鉆進我深夜的夢境,混入窗外雨打芭蕉的節(jié)奏,甚至在學(xué)校課間的喧鬧里,我也能分辨出那獨特的、帶著泥土和枯葉氣息的低語。陳伯那張在父親描述中“活活困死”的臉,漸漸取代了蔣芯故事里那猙獰的鬼相,以一種更鈍重、更窒息的方式壓在我的心頭。那不再僅僅是恐懼,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控訴,一種對冷漠的質(zhì)詢。
幾天后的一個黃昏,放學(xué)路上,我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繞到了那片烏欖林附近。夕陽熔金,將田野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卻唯獨照不進那片樹林的深處。林子邊緣,靠近陳伯出事的地方,我意外地看到了一個瘦小的身影。
是阿秀。
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背著一個幾乎比她半個人還大的破舊竹筐,正踮著腳,努力去夠低矮枝椏上殘留的烏欖。夕陽勾勒出她單薄得如同紙片般的輪廓,細瘦的胳膊每一次伸高都顯得那么吃力。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大病初愈后的虛弱,小臉依舊蒼白,只有顴骨處透著一抹不健康的潮紅。她沒有哭,只是抿著嘴唇,眼神空茫地望著那些深紫色的果實,仿佛在完成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沉重的任務(wù)。
我的心猛地被揪緊了。父親飯桌上那句“等著錢抓藥”的話,此刻有了最殘酷的具象。陳伯用命想換來的藥,此刻是否已灌進了這女孩瘦弱的身體?還是說,那場高燒最終還是在她身上烙下了更深的印記?我遠遠站著,雙腳像被釘在了田埂上,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上前幫忙?安慰?我有什么資格?我那廉價的同情,在她巨大的失去面前,顯得如此可笑而蒼白。我只是一個偷窺了她悲苦的旁觀者。
“阿秀!回家吃飯了!” 一個粗啞的婦人聲音從不遠處的土屋門口傳來,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阿秀小小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她不再試圖夠高處的果子,只是默默地彎下腰,撿拾著地上被風(fēng)雨打落的、沾著泥污的烏欖,一顆,又一顆,小心翼翼地放進背后的大筐里。那筐對她來說實在太重了,她小小的身體被壓得微微前傾,走回土屋那短短的路,每一步都走得搖搖晃晃,像一個隨時會傾覆的、負重的影子。
夕陽沉得更低了,將她的影子拖得老長老長,一直延伸到我腳下。那影子的脖頸上,仿佛也纏繞著一條無形的、沉重的枯藤。
又過了些日子,關(guān)于陳伯的議論漸漸平息了,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漣漪散去,水面復(fù)歸平靜。人們談?wù)撝磳⒌絹淼那锸?,談?wù)撝彺逍麻_的雜貨鋪,談?wù)撝磺谢钊说臓I生。只有那片烏欖林,沉默依舊。村里人開始零星地進去采摘剩下的果子,但都默契地避開了陳伯倒下的那片洼地,仿佛那里殘留著某種看不見的不祥。
一個周末的午后,我借口幫家里拾柴,鬼使神差地又走進了那片林子。空氣中彌漫著樹葉腐爛和泥土的混合氣息,陽光被茂密的枝葉切割成細碎的光斑,落在地上,光影搖曳。我一步一步,小心地朝著記憶中那個地方靠近。越往里走,光線越暗,那股熟悉的、帶著腐朽感的陰冷氣息又隱隱約約地彌漫開來,纏繞著腳踝。
終于,我看到了。就在幾棵格外粗壯、枝干扭曲的老烏欖樹下,地面一片狼藉。厚厚的落葉層被明顯翻動過,露出下面深褐色的泥土,上面還殘留著一些雜亂的腳印和拖拽的痕跡。幾塊尖銳的黑石突兀地裸露著,上面似乎還沾著一點深褐色的、干涸的污跡。旁邊,一根異常粗壯、堅韌的枯藤,如同一條僵死的黑蛇,被某種力量硬生生從攀附的樹干上扯斷了一截,斷裂處露出慘白的木質(zhì)纖維,無力地耷拉在潮濕的泥土和落葉上。藤蔓本身也斷成了幾節(jié),散落在四周,其中一截的末端,還帶著一種被強力扭曲、絞纏后留下的猙獰螺旋狀痕跡。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截帶著螺旋扭曲痕跡的枯藤。父親的話再次在耳邊轟鳴:“……枯藤纏住腳踝……活活困死的……” 眼前這冰冷的、毫無生命跡象的植物殘骸,瞬間被賦予了極其恐怖的具象。我仿佛看到那佝僂的身影如何在這根枯藤下徒勞地掙扎,指甲如何在這冰冷的泥土和石頭上摳挖出血痕,那“咔嚓”的骨裂聲如何在死寂的林子里回蕩……
一陣強烈的眩暈感猛地襲來,胃里翻江倒海。我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一棵粗糙的烏欖樹干上。粗糙的樹皮硌得生疼,卻奇異地讓我混亂的頭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醒。我大口喘著氣,試圖驅(qū)散那幾乎要淹沒我的窒息感。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四周,在那片狼藉的泥土地邊緣,靠近樹根處,一個半埋在落葉里的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是一個小小的、深棕色的玻璃瓶蓋,邊緣已經(jīng)有些銹蝕。很普通,像是裝藥片的那種小瓶蓋子。
藥片?
阿秀那蒼白的小臉和顴骨上的潮紅瞬間閃過腦海。陳伯拼死也要采摘的烏欖,是為了換錢給阿秀買藥!這個瓶蓋……會不會是阿秀吃完藥后不小心遺落的?還是……是陳伯自己身上帶著的、準備隨時給孫女吃的藥?
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小瓶蓋,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那扇被刻意封閉的、關(guān)于“生”的閘門。之前所有的恐懼——對鬼怪的、對死亡的、對那片林子的——在這一刻,被一種更深沉、更洶涌的悲慟瞬間沖垮。陳伯臨死前那望向天空的、絕望的眼神里,映照的哪里是虛無的鬼影?分明是阿秀病中蒼白的小臉!他最后無聲的吶喊,也絕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孫女無人照料的撕心裂肺的牽掛!
眼淚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不是為了鬼故事里虛無的驚嚇,而是為這真實得令人心碎的絕望!為一個卑微生命在孤苦無援中無聲的湮滅!為那條名為“窮病”的、比任何枯藤都更致命的絞索!
我蹲下身,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開瓶蓋周圍的落葉和泥土,將它撿了起來。冰涼的金屬觸感貼著掌心,上面還沾著一點潮濕的泥土。它那么小,那么輕,卻又那么沉重,仿佛承載著一個老人和一個女孩全部的生之重負。
我緊緊攥著這小小的瓶蓋,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炭,又像攥著一點微弱卻真實的證據(jù)。我慢慢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根猙獰的枯藤和這片吞噬了陳伯的土地,然后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異常艱難卻又異常堅定地走出了這片陰翳的烏欖林。
夕陽的余暉落在身上,帶著最后的暖意。我將那小小的瓶蓋緊緊握在手心,感受著它硌著掌紋的冰涼觸感。它不再僅僅是一個藥瓶蓋,它成了一個印記,一個關(guān)于生命如何在孤寂與困苦中掙扎、斷裂的冰冷印記。這印記沉甸甸地烙在心上,比任何鬼節(jié)的傳說都更深沉,更幽暗,也更具真實的重量。我知道,我無法將它還給阿秀,也無法抹去林子里那根枯藤的痕跡。我能帶走的,只有這無聲的證物,和那份從此再也無法擺脫的、沉重的知曉。
風(fēng)聲掠過田野,吹動烏欖樹茂密的枝葉,沙沙作響,如同無數(shù)根枯藤在低語。這一次,我聽懂了那低語里的悲鳴——那是絕望在人間匍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