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把那盒胃藥捏扁,扔進便利店后巷的垃圾桶。鐵皮桶沿卡住藥盒一角,雨水順著褶皺滲進去,批號“YQ230412”被沖得半糊,但“2304”還清晰。他沒多看,轉身時袖口蹭到墻灰,深藍工裝上又添一道污痕。
他掏出手機,屏幕裂了條斜紋,指尖在相冊停留三秒。照片里林棠站在陽臺,向日葵歪頭朝她,右頰酒窩淺得幾乎看不見。他鎖屏,步伐比昨夜穩(wěn)了些。
地鐵口吹出冷風,他低頭走進閘機。車廂空蕩,他靠著扶手站定,胃部悶痛,像有塊鐵沉在腹腔。昨夜只睡了四十分鐘,凌晨一點多吐過一次,酸水嗆進鼻腔,他記得自己靠在天臺欄桿上喘了十分鐘才挪動腳步。那時雨還沒停,泡面湯的咸味混著鐵銹氣,在喉嚨里繞了一整晚。
明川集團老宅在城東,青磚外墻爬著枯藤。他穿過門廳,大理石地面映出人影,筆直如刀裁。電梯升到七樓,門開,走廊盡頭是蘇明薇的辦公室。
門沒關嚴。
她坐在辦公桌后,黑色套裝肩線挺括,左手腕貼著監(jiān)測貼片,正翻一份文件。聽見腳步聲,抬眼看他,目光落在他袖口的油漬上。
“來了?!彼f,聲音不高,卻像壓著一層砂紙。
林深點頭,走到桌前。協(xié)議攤在中央,標題是“婚姻關系解除協(xié)議”,下方兩行空格留給簽名。他從褲兜掏出筆,筆帽咬在齒間,低頭準備簽字。
“你裝什么清高?”她忽然開口,“吃我的,住我的,連妹妹的藥都靠我批。嫌錢臟?那你當初為什么簽?”
林深握筆的手頓了一下。筆尖懸在紙上,沒落下。
“我從沒說過錢臟?!彼f,聲音低,但沒抖。
“那你現(xiàn)在來,是為了什么?”她冷笑,“為了證明你還有點骨氣?還是——”她翻過一頁文件,“等我心軟,繼續(xù)給林棠續(xù)藥?”
林深沒抬頭。他盯著協(xié)議上“配偶權利義務終止”那一行字,袖口蹭過紙面,留下一道淡黃油漬。
“我只是來簽字?!彼f。
她盯著他,幾秒后,忽然把文件往他面前推了推?!澳蔷秃灐e在這兒演沉默的受害者?!?/p>
他落筆,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輕微的沙響。簽完,合上筆帽,退后半步。
就在這時,他目光掃過她的領口。黑色高領毛衣往下陷了一點,露出鎖骨下方一小片皮膚。那里有一道牙印,邊緣微紅,像是昨夜留下的。
他記起來了。昨夜一點多,他吐完下樓時,路過會所包廂走廊。監(jiān)控畫面一閃而過——男人靠在墻邊,肩頭有吻痕,位置和角度,正對著蘇明薇此刻鎖骨上的印子。
他沒動,也沒問。
她收起協(xié)議,放進抽屜,鎖上?!奥蓭煏谌靸?nèi)打款。你搬出去前,把鑰匙留在門衛(wèi)處。”
他轉身走向門口。
“林深?!彼凶∷?,“你要是真有本事,就不會靠女人活著?!?/p>
他沒回頭,手搭在門把上,指節(jié)發(fā)白。然后拉開門,走出去。
電梯在三樓卡住,紅燈閃爍。他按下緊急出口,走消防通道。樓梯間安靜,腳步聲被水泥墻吸走。走到二樓轉角,經(jīng)過物業(yè)監(jiān)控室,門虛掩著,屏幕亮著。
畫面是天臺。
他認出自己。蜷在欄桿邊,手撐著地,頭垂著,肩膀一抽一抽。時間顯示:1:17-1:48。近半小時。
他站住。
“昨晚吐了這么久?”他低聲問。
值班保安抬頭,認出他,點頭:“你那晚喝多了?我看你搖搖晃晃上來,蹲那兒吐了快半小時,后來雨大了才走。”
林深盯著畫面。他記得自己只吃了半盒泡面,喝了熱水,服了三粒胃藥。藥量比平時少一半。以前吃六粒才能壓住痛,昨晚三粒就吐了。
“藥……是不是有問題?”他喃喃。
保安沒聽清:“你說啥?”
他搖頭?!皼]事。謝謝。”
他繼續(xù)下樓,腳步比上樓時慢。走到一樓大廳,玻璃門映出他身影——工裝皺,頭發(fā)亂,左耳垂那道疤在冷光下泛白。他抬手摸了摸,沒再看。
走出大樓,風更大了。他拐進旁邊小巷,想找家藥店。巷子窄,堆著雜物,盡頭有扇鐵門,通向天臺樓梯。他停下,抬頭看。天臺邊緣,水泥欄桿漆皮剝落,雨水順著裂縫往下淌。
就在這時,他看見角落里有個保潔阿姨彎腰,從排水溝邊撿起一個藥盒。盒身沾著血跡和泥水,她看了看,塞進圍裙口袋,拍了拍手,提著拖把走了。
林深站在原地,沒追上去。
他記得那個藥盒。是他昨夜吐完后丟的。當時他靠在欄桿上,胃抽得厲害,從口袋摸出藥盒,倒出最后一粒吞下。盒子空了,他隨手一扔,沒注意掉哪兒。
現(xiàn)在它出現(xiàn)了,帶著血,被一個陌生人撿走。
他沒去問,也沒要回來。只是站在巷口,看著那扇鐵門。
風從背后吹來,把他的衣角掀起一角。他伸手按住,指尖碰到工裝內(nèi)袋——那里還剩一盒新買的胃藥。他拿出來,看生產(chǎn)日期:三個月前。保質期還剩二十天。
他擰開瓶蓋,倒出兩粒。白色藥片,邊緣有輕微裂紋。他放回一粒,把另一粒捏碎,指腹搓了搓。粉末粗糙,不像以前那種順滑。
他抬頭看天。云層壓得很低,陽光被擋在外面。巷子深處,一只野貓竄過垃圾桶,帶倒一個塑料瓶,滾了幾圈,停在藥盒曾被撿起的地方。
林深把藥片放回瓶中,擰緊蓋子,塞進內(nèi)袋。
他轉身走出巷子,腳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實了。路過街角藥店,他沒進去。路過早餐攤,也沒停下。他一直走到地鐵站入口,刷卡進站,站在黃線后等車。
列車進站,門開。他走進車廂,靠門站定。玻璃映出他臉,眼底有青黑,嘴角干裂。他抬起手,看指甲縫里殘留的藥粉。白色,微黃,像陳年的灰。
車門即將關閉時,他突然伸手,按住感應條。門重新打開。
他走出去,換乘另一條線路。
列車啟動,他望著窗外飛逝的隧道壁。廣告燈牌一閃而過,照亮他瞳孔。他沒眨眼,也沒移開視線。
藥盒批號是“230412”。
林棠上個月透析記錄上的注射編號,是“5W1H-2304”。
他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