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鏈橫在舊貨輪的跳板上，銹跡斑斑的鎖扣卡住木欄。林深蹲下身，右腳踩在濕滑的浮臺上，傷口裂開，血滲進鞋墊。他沒管，從工裝內(nèi)袋抽出那支銀色鋼筆，筆帽上“M.H.2023”的刻痕被血糊住一半。他用筆尖撬進鎖扣縫隙，手腕發(fā)力，金屬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指腹被邊緣劃破，血順著筆桿流下，在月光下滴成暗紅小點。
鎖開了。
他把鋼筆重新塞回內(nèi)袋，貼著船體爬上去。貨輪甲板積著雨水，踩下去有輕微的回響。遠處游艇亮著燈，甲板上的聲音隨風斷續(xù)傳來。他伏低身子，沿著陰影往前挪，胃部一陣陣抽緊，像是被什么東西從內(nèi)部撕扯。他咬住袖口，布料早已被泡面湯漬泡得發(fā)軟，牙齒陷進去，沒發(fā)出一點聲音。
海面浮著碎月光，一塊塊被浪打散。游艇靠在碼頭盡頭，纜繩系在銹蝕的鐵樁上。林深趴在相鄰浮臺下方，木板被海水泡得發(fā)脹，邊緣翹起一塊鐵皮。他伸手撐地時，指尖碰到那塊鐵皮，一掀，底下露出一道刻痕——“04”。他停了一瞬，沒說話，把鐵皮壓回去，繼續(xù)向前爬。
甲板上的聲音清晰了些。
“……三年前那場車禍，我叔叔腎配型成功，可手術(shù)前夜他死了。”是蘇明薇的聲音，冷得像浸過海水，“林棠的腎，本該是他的。她只是備用件。現(xiàn)在，我要她死在我面前?！?/p>
林深的手指摳進木縫。他沒動，只是把鋼筆從內(nèi)袋掏出來，筆尖朝下，抵在浮臺木板上。木板吸了潮，傳聲比干木更清楚。他聽見周明澈問：“如果林深拿到證據(jù)呢？”
“他不會用?！彼f，“他不敢賭。只要林棠還活著，他就永遠是我手里的一枚棋?！?/p>
林深閉了閉眼。胃部的痛一陣強過一陣，冷汗順著鬢角滑下來。他把鋼筆換到左手，右手摸向工裝內(nèi)袋——染血的照片還在，硬邦邦的，像一塊燒過的紙殼。他沒拿出來，只是用指腹壓了壓，確認它還在。
甲板上，蘇明薇忽然笑了聲。
“你知道最諷刺的是什么嗎？他長得和我叔叔少年時一模一樣。我選他，不是因為可憐，是因為……他讓我覺得他還活著?！彼D了頓，“可他太軟弱了。明明知道被利用，還是乖乖領(lǐng)工資，乖乖簽字，乖乖看著妹妹一天天爛掉。他根本不是人，是條等著被喂骨頭的狗。”
林深的手指在鋼筆上收緊。筆尖陷進木板，發(fā)出極輕的“咔”聲。
風忽然大了，吹得浮臺輕微晃動。他聽見蘇明薇走動的聲音，接著是金屬入水的輕響。她把什么東西扔進了海里。
“它從沒測出我真正的心跳?！彼f，“那個貼片，早就該扔了?！?/p>
林深抬起手，摸了摸左耳垂的舊疤。那里沒有血，也不燙。只是一道硬線，橫在皮膚底下，像一根埋了十年的釘子。
他正要起身，浮臺另一側(cè)傳來腳步聲。
輕，但確實有人在靠近。
他立刻伏低，屏住呼吸。腳步停在浮臺邊緣，接著是布料摩擦的聲音，像是有人蹲下。他慢慢轉(zhuǎn)頭，看見一雙腳——瘦弱，穿著醫(yī)院的病號鞋，腳踝處還纏著輸液貼。
他猛地抬頭。
林棠站在那兒，病號服被風吹得貼在身上，臉色青灰，右頰的酒窩卻微微凹著，像是在笑。她一只手扶著浮臺邊緣，另一只手握著一支錄音筆，按鈕處貼著一小片干枯的向日葵花瓣。
“哥。”她聲音很輕，但沒發(fā)抖。
林深沖過去，一把扶住她胳膊：“誰帶你來的？你不能在這兒！”
“陳姨?！彼丝跉?，“她幫我換衣服，送我上車。她說……你一個人太危險?！?/p>
林深盯著她，喉嚨發(fā)緊：“你聽到了？”
“全部。”她點頭，手指按在錄音筆上，紅燈亮著，“三年前，我在蘇家見過她。那天她穿黑裙子，身上有股雪松味。她說‘你哥哥是替代品，你只是耗材’。后來我忘了……可昨晚，陳姨給我聞了她留下的香水瓶，全想起來了。”
林深沒說話。他看著妹妹蒼白的臉，看著她眼底的血絲，看著她手里那支亮著紅燈的錄音筆。他慢慢伸手，把錄音筆拿過來，塞進內(nèi)袋。鋼筆和它并排躺著，一冷一硬。
“你回去?！彼f，“現(xiàn)在就走?！?/p>
“我不走?！彼龘u頭，“我已經(jīng)不是那個只會躺著等藥的人了。我錄下了，哥。她親口說的，她要我死。”
“所以你更該走。”他聲音低，“這兒不是病房，也不是便利店。這兒是她的地盤?！?/p>
“可你來了。”她看著他，“你不是也明知道危險，還是來了嗎？”
林深沒答。他低頭看自己右手，掌心血又滲出來了，混著泡面湯漬，在工裝袖口結(jié)成一塊深色印子。他想起三年前那個冬天，廚房里她端出一碗湯，說他胃不好，要喝溫的。那時她沒戴貼片，也沒說他是狗。
現(xiàn)在她站在甲板上，說要看著他妹妹死。
林棠忽然抓住他手腕：“哥，你還記得老宅閣樓那張相框嗎？背面寫著‘替代者編號04’?？赡翘欤铱匆娝е粋€盒子，和相框背面的紋路一模一樣。她不是只把你當替代品……她把我們也當實驗品?！?/p>
林深抬眼。
“她給我們用的藥，不是普通的止疼針?！绷痔穆曇舭l(fā)顫，“陳姨偷偷留了藥袋。批號被磨過，可她拍下來了。那種藥，會讓人產(chǎn)生依賴，還會……封住記憶。”
林深的手指慢慢收緊。
內(nèi)袋里的錄音筆和鋼筆貼在一起，冰冷堅硬。
他忽然想起護士站臺歷上被紅筆圈出的日期，想起周明澈白大褂口袋露出的注射器，想起辭職信下壓著的半片胃藥。所有碎片，都在這一刻拼成一張網(wǎng)——她不是在救林棠，是在用林棠的命，喂養(yǎng)她停擺的情感。
“你把錄音筆給我?！彼f。
“你要做什么？”
“她以為我不敢賭?！彼唁摴P從內(nèi)袋抽出，筆尖在月光下閃了一下，“可她忘了，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p>
林棠盯著他：“那你打算怎么辦？”
林深沒答。他低頭看浮臺邊緣，那塊刻著“04”的鐵皮又被海浪沖開了一點。他伸手，把鐵皮徹底掀起來，露出底下更深的刻痕——不止一個“04”，下面還有一排小字，被海水泡得模糊，但還能辨認：
“實驗組·記憶清除·第二階段”。
他盯著那行字，三秒。
然后把鐵皮放回去，壓平。
“你先走。”他說，“沿著來路回去，別回頭?！?/p>
“那你呢？”
林深把鋼筆插回工裝內(nèi)袋，筆尖朝外，抵在掌心舊傷上。
他抬頭看向游艇甲板。
燈還亮著。
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