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首先回來了,接著是黑暗。
嘴里滿是灰塵的味道。
他們給我下了「九冥散」。
我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就是……什么感覺都沒有。
宮墻旁的小巷又黑又長。
我被裹在一張粗糙的草席里。
傳來低沉的呼喊聲和煙味——孫承言的計劃成功了。
馬蹄踏在雪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是李昭。
我松了一口氣,接著一股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
城門隱隱出現(xiàn),像一個沉默的龐然大物。
這是母親給我的最后一份禮物。
我拿起她一直戴著的那條褪色的紅繩,把它系在釘子上。
我在斬斷羈絆,放下柳嫣。
后來,到了一座破廟。
畫家韓九在那里。
他有一幅我的畫,仿佛我還存在著。
「你想回去嗎?」他問道。
真是可笑。
蕭景琰愛的不是我。
他愛的是想象中的我,是他構(gòu)建的夢。
他根本不了解真實(shí)的我。
「不想?!刮艺f。
我給了李昭一塊兵符殘片。
為了新皇帝,為了未來。
我的頭發(fā)飄落,像一道黑色的帷幕。
我換上新衣服,改變了容貌。
開啟了新的生活。
七天后,城門打開了。
我想象著他跪在空骨灰壇前的樣子。
他在哀悼一個幽靈。
現(xiàn)在,我在江南的一個小鎮(zhèn),在渡口。
船夫滿懷期待地看著我。
「隨便哪條不回頭的河?!刮艺f。
任何一條不會回頭的河。
一塊燒焦的婚書碎片從我的袖子里掉了出來;上面寫著「永保侯府清白」。
我任由它掉落。
柳家的長女,永寧,已經(jīng)葬身河底。
寒意是第一個回來的知覺,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刺破「九冥散」制造的死亡假象。
我能聽到陳嬤嬤壓抑的啜泣,和她手中骨灰壇輕微的碰撞聲。
她說:「小姐,別怕,就快了。」
我當(dāng)然不怕。我怕的是功虧一簣。
我被裹在一張粗糙的草席里,身上滿是煙灰和燒焦木料的氣味。
孫承言的藥粉果然厲害,悶火的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卻又能持續(xù)燃燒,足以讓任何人相信里面有一具正在焚毀的尸身。
我聽見一個小太監(jiān)尖著嗓子向外回報:「殿下,火勢太猛,柳良娣的遺身……只怕只剩下一枚燒不全的鐲子了?!?/p>
很好。
草席被兩個力大的太監(jiān)抬起,從偏僻的角門運(yùn)了出去。
冷風(fēng)灌進(jìn)來的瞬間,我?guī)缀跻騻€寒顫,卻死死忍住了。
我知道,外面有人在等我。
是李昭。
他和他最精銳的三名親衛(wèi),四匹馬,踏著初雪,在夜色中像沉默的影子。
我被扶上馬,藥效正一點(diǎn)點(diǎn)退去,四肢百骸開始恢復(fù)知覺。
無人言語,只有馬蹄踏在雪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直到冰冷的城門橫亙在眼前。
我睜開眼,沒有回頭去看那座吞噬了我十年的牢籠。
我從腕間解下一根早已褪色的紅繩,那是母親臨終時留給我的,她說,愿我的嫣兒一生順?biāo)臁?/p>
我將它系在城門冰冷的鐵釘上,指尖凍得通紅。
從今往后,世上再無柳嫣。
城外破廟,韓九早就在等。
他面前的炭火映著他的臉,明明滅滅。
他沒看我,指尖輕輕撫過一幅新畫的畫卷。
畫中,一個女子的背影立在漫天大雪里,身后是沖天火光的東宮。
他問我:「小姐,此去山高水遠(yuǎn),再無名姓,可曾后悔回頭?」
我從懷中取出一枚殘缺的銅符,交到一旁的李昭手中。
這是前世我柳家滿門忠烈換來的兵符殘片,如今,它將用來護(hù)佑新帝,掃清朝堂。
我看著炭火,火光里仿佛映出蕭景琰抱著骨灰壇痛不欲生的臉。
我搖了搖頭,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我若回頭,便是前功盡棄。」
「他愛的,從來不是我?!刮页读顺蹲旖牵杆麗鄣氖悄莻€對他百依百順、為他犧牲家族、為他背負(fù)罵名、最終還要為他的大業(yè)獻(xiàn)出生命的柳氏女。他抱著的不是我,是他自己親手造出來的夢?!?/p>
話音落下,我拿起韓九備好的剪刀,剪去及腰長發(fā)。
發(fā)絲散落一地,如同我被斬斷的過去。
換上粗布褐衣,用特制的藥水抹在臉上,鏡中那張曾傾倒京城的面容,變得平凡而粗糙。
七日后,京城解禁。
我聽說,太子蕭景琰依舊守著那只空蕩蕩的骨灰壇,不讓任何人碰。
他親手為它縫制了一只繡著梅花的枕套,日日夜夜抱著它喃喃自語:「嫣兒,你說你喜歡春日的杏花,我讓人種滿了整個東苑……你怎么不等它開呢?」
可笑。他不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杏花。
千里之外的江南渡口,晨霧彌漫。
我立在岸邊,看著一艘艘扁舟悠悠劃開水面。
船夫戴著斗笠,問我去哪兒。
我笑了笑,把一枚銅錢遞過去:「隨便哪條不回頭的河?!?/p>
風(fēng)吹過,一片燒焦的紙角從我袖中滑落,飄向江面。
上面「永保侯府清白」的字跡,在水中一晃,便散了。
我沒有去撿。
我只是抬起手,伸向久違的、自由的陽光。
那枚曾代表我身份、刻著「柳氏長女,永寧」的玉鐲,早已在出城那夜,被我親手沉入了冰冷的護(hù)城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