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域的風永遠靜默,像是一片凍結了時間的深海。
伯克利站在無邊的蒼白骨原上,巨大的黑翼如同夜色般披散開來。他指尖輕撫那一頁新寫下的詩頁,紙面蒼涼,字跡沉靜——
“我本無夢 / 卻被你輕聲喚醒
若我曾是永夜 / 那你便是那盞偏要為我亮起的燈”
他剛剛寫完這段詩,忽然,光驟然降臨。
沒有預兆,也沒有威壓,像是一場遲來的春風。
整個死亡之域驟然泛起金白色的光暈,那是純凈的、溫熱的、幾乎不該存在于這里的氣息。伯克利還未轉身,耳畔便響起一道調皮的聲音:
“——猜猜我是誰?”
他沒有回頭,只是唇角輕輕彎了一下,那微笑輕得像是骨灰落塵,不被世人察覺,卻足以撼動寂靜。
“你睡得有些久。”
他淡淡地說。
光芒聚合,凝成了一個笑著的少年模樣。
佐拉爾赤足站在光中,金發(fā)似已恢復了往日的燦爛,眼眸里卻依然藏著一絲還未徹底蘇醒的朦朧。
“是啊,我太困了……我以前從來沒睡過覺欸?!?/p>
他說得坦蕩又認真,語氣里滿是理所當然的無知和童真。
伯克利垂眸看了他一眼,心中早已了然。
黑夜的記憶,已然被剝離。
那個曾沉睡、掙扎、哭泣的“他”,已不復存在。
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淡淡回了一聲:“嗯?!?/p>
佐拉爾踱著步,在他面前繞了一圈,目光落在伯克利那一雙沉重又優(yōu)雅的黑翼上,忽然“哇”了一聲。
“你的翅膀是黑色的!”
伯克利沒有回應,只是微微收斂了羽翼,將它們歸于身后。他不喜歡被注視。尤其是,被他看著的那個人,用那樣明亮的眼睛。
“怎么從來不見你飛?”佐拉爾好奇地問。
伯克利語氣仍是淡淡的,仿佛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我不喜歡飛?!?/p>
“那你喜歡什么?”
“……”
伯克利沉默。
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他曾經以為,自己什么都不喜歡。
可現在,某些東西開始動搖了。
佐拉爾眨了眨眼,忽然笑了。他沒有再繼續(xù)追問,而是——
伸出手,拉住了伯克利的手。
那只手很輕,也很暖,仿佛有無數光點從掌心滲出,穿透伯克利死寂冰冷的手骨,徑直鉆入他的胸口。
“來吧,”佐拉爾笑著說,“和我一起飛?!?/p>
他目光亮得像晨星,“會很好玩的?!?/p>
伯克利看著他,有一瞬間想要掙脫。
他的黑翼,本不是為了飛翔而生,而是為了壓制與肅清,為了毀滅與審判。
可現在,他竟真的動了。
他動了。
“我……”
他剛開口,聲音卻被佐拉爾的手一把拉走。
下一刻,佐拉爾猛地展開自己的金色羽翼——純凈得不像來自神明,而像是光本身的幻象。
他們一同飛起。
在死亡之域空無的蒼穹之上,一黑一金,交織盤旋。
佐拉爾在笑,笑聲里是那種根本不懂恐懼的純真,像是他第一次飛翔,卻早已注定要拖著死亡一起飛。
伯克利垂下眼簾,那一瞬間,他的羽翼沒有再回收,而是徹底展開。
——是的,他飛了。
因為有人在拉他。
金與黑的雙翼,掠過了死亡之域寂靜如灰的天空。
佐拉爾飛得很快,他像一個孩子,在空中盤旋翻滾,時而俯沖,時而盤旋,像是一道閃耀的光弧,毫無畏懼地穿梭于萬物之上。
伯克利緊隨其后,起初是因為佐拉爾拉著他的手,后來,是他自己展開了羽翼。
他們穿過了死亡之域最深處的黑霧穹頂——
那里是永遠不曾有日升的地方,是一切記憶腐朽的旋渦。
伯克利從未想到,有朝一日他會從這片死境的“上方”穿出。
出了死亡之域,便是破碎空間的界裂。
佐拉爾毫不猶豫地帶他飛入。
他們在破碎的光線與空間裂縫中穿梭,速度越來越快,光影模糊了世界。伯克利的黑翼如同夜海翻卷,佐拉爾的光翼則像朝陽初升,所到之處,連時間的縫隙都微微發(fā)亮。
——他們劃破空間,來到時間神殿上空。
林恩正站在神殿的階梯上遠遠望著他們,一只手捧著茶,另一只手支著下巴,像是早已預料到會看到這一幕??吹絻扇舜┛斩鴣恚鲱^輕輕一笑,不出聲,只舉起茶杯,遙遙致意。
伯克利低頭望了他一眼,卻被身旁突然貼近的一道氣息打斷思緒。
佐拉爾湊得很近,故意在他耳邊說:“喂,你笑了欸。”
“我沒有。”
伯克利本能回避,語氣依舊冷淡,但嘴角卻沒繃住。
他們繼續(xù)飛翔,掠過了生命之境的金色平原。
金葉在他們身后被卷起如海浪,飛舞的光芒照亮伯克利的黑翼,使他第一次不再像一個降臨災厄的神明,而像……一個被光接納的存在。
他們穿過了智慧之宮,書頁自動翻飛,像是萬千古老思想向他們致敬。
飛臨記憶之庭時,金與黑在庭空中纏繞起舞。
那里每一片葉子都記錄著一段故事,伯克利曾多次從空中掠過,卻從未真正停留。
而這一次,佐拉爾帶著他在庭上旋轉,黑色的羽翼展開至極限,與金光交匯。無數記憶的葉子在他們頭頂飄落,仿佛時間也愿意為他們暫停片刻。
伯克利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什么叫:
活著。
而不是,僅僅“不死”。
他們終點并非遙遠的境界,而是回到最初的死亡之域上空。那是伯克利最熟悉的地方,也是他最孤獨的地方。
如今卻變得不同了。
空中無聲的風拂過,死域的光灰色被金色照亮,像是荒漠開花。
佐拉爾輕輕拉住伯克利的手,緩緩停下,在半空中貼近他。
金色的羽翼輕輕扇動著。
他將額頭抵在伯克利的眉心。
那是一種極為親昵的動作,像是動物之間最溫柔的問候,也像是某種古老祝禱的一部分。溫熱的氣息從他唇間溢出,輕輕地拂在伯克利的臉上。
“謝謝你?!弊衾瓲柕吐曊f。
就只是這簡單的三個字,卻像光一樣,不請自來,破開所有防御。
伯克利一瞬間仿佛失去了所有抵抗力。
他那灰藍色的豎瞳緩緩放大,漸漸失去了獵殺者的鋒銳。
瞳孔圓了,像個真正的人。
他的羽翼沒有收起,眼睛卻緩緩閉上,像是在試圖感受某種比羽翼更輕盈的東西。
那就是——“溫度”。
呼吸,是有溫度的。
原來,不是所有接近,都是傷害。
伯克利從未想過,一個人的呼吸,竟然會讓他全身都感到溫暖。
那種溫暖穿過皮膚、骨骼、器官,甚至穿透了他那早已冰封千年的心。
他閉上眼,輕聲應了一句:
“嗯。”
——不是回應感謝,而是,回應他自己悄然萌生的情感。
原來,呼吸,是有溫度的。
原來,他真的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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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
你路過我寂靜的長夜
像一束光擦過沉睡的碑
我本無聲,也無心
無需再對誰妥協(xié)
卻在你低頭那一刻
看見春草不懼霜雪
*
這世界太多繁復悲喜
生靈為夢燃盡軀殼
而我是終章的敘述者
從不應許誰的重合
*
但你笑著靠近我
說你并不怕死亡這場歌
你不怕我冷漠的目光
不怕這副骨白的殼
不怕我將萬事歸零的名字
不怕我一言不發(fā)地沉默
*
于是我第一次想問:
倘若死亡也能學會愛,會不會,也能活?